陛下、您……
季怀直意味自己早已习惯了被这么称呼,可他却第一次发现,这敬称之后的是如此的冰凉,冷得他浑身发颤。
“臣先行告退。”
……
当天夜里,国公府内便迎来了一道圣旨。
出宫宣旨从来都是一件美差,借着皇帝的势耍耍威风,甭管多大的官员,接旨的时候都得老老实实地跪着,光是想想都觉得痛快得紧,再加上例行的赏银——那真是荷包也鼓了、面子也有了,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差事了。
不过,这次的圣旨怕是个例外,这差事在宫里头的时候,便被推皮球似的推来推去。现今被遣来国公府的这个小太监更是畏畏缩缩,全然没了平日的趾高气昂。杨文通跪下接旨的那一瞬,他差点一个哆嗦,跟着一起跪了。
这小太监一面语气发颤地念着旨意,一面暗自注意着杨文通的动向,生怕对方中途一个暴起,把他给砍了。
不怪他如此想,这一下子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变为一介白身,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况且杨文通又是朝里头有名的臭脾气,干出什么来都不奇怪。他来国公府之前,连自己的后事都交代了一二。
出乎意料,杨文通的甚为平静地接了旨意。那小太监心中暗自感慨:不愧是杨将军,这不动如山的态度,可真是常人拍马难及的。
想是如此想,可他也不敢在国公府多待,将那圣旨交了去,便逃也似的往外跑去,莫说是接赏银了,就连例行的客套都顾不得了。
——开玩笑,有什么能比小命更要紧?
杨文通看着一副逃命架势的小太监,不由嗤笑一声,但看见手中明黄的绸缎,脸上的笑意不由一敛,眼中溢出些担忧来。
——怀直那小子,现在指不定怎么难受呢。
想着,他倏地对自己先前的逼迫生出些许悔意来,不过那动摇也只是短短的一瞬:现在就有个了结,总比日后真的翻脸来得好些。
杨显兴对他父亲的意思早有察觉,此刻也并未多沮丧,但看着对方此刻垂眸不语的态度,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宽慰劝解一番。
只是他从小摔打惯了,也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搜肠刮肚了半天,杨文通倒是先他一步开口了,“我要入宫一趟。”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爹!”杨显兴没想到他会这是个反应,顿了片刻,连忙追上前去拦人,“您现在没名没分的,入宫可没那么容易了。”
杨文通先前仗着职务之便,都快把皇宫当做自家的了:想去就去、想住就住。可他现在可是个白身,那皇宫是何等戒备森严,哪里是他说闯就闯的?
没·名·没·分……
杨文通抓住这四个字,狠狠地磨牙——这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他脚步顿住,转头冲杨显兴皮笑肉不笑道:“前儿我听说你武艺又精进了?”一面说着,一面提溜起这小子的脖领子,就要往演武场走,“来,我试试你的。”
杨显兴被提得双脚离地,愣了一刻,旋即就活鱼似的挣扎起来:他明明什么也没干,怎么就要挨揍了?!
第42章 完结
杨文通最后还是没能入宫,收拾了满嘴瞎话的儿子之后,他被罢官的消息也早被有心人传开了。
一时间,上门之人无数。看热闹的、安慰人的、还有撺掇他造反的……
杨文通呵呵一笑,也不管那人是不是开玩笑,当场就把人揍得鼻青脸肿。
等将这些人都打发了,也已是深夜。杨文通抬头瞅了瞅高悬的明月,最后还是将入宫一事给推到了明日。
虽然前一日折腾到挺晚,但第二日杨文通起身之时,天色尚未全亮,他迷迷瞪瞪地整衣梳洗毕,正待出门,忽又想起,以后再也不必去那磨人的早朝了。
他低声骂了一句娘,一面往里走,一面将身上的衣裳扯了个七零八落,重又钻回了被窝里头。
虽是难得的懒觉,杨文通睡得却并不舒服,似乎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但醒后却全然不记得了,只余下了些许烦躁并愤怒的情绪。
他皱眉盯着床顶发了会儿怔,才慢腾腾地起身梳洗,然后便上马往皇宫去。
至于昨儿杨显兴说的“入宫不易”等语——笑话,宫里头那些人,哪个敢拦他爷爷我?
从国公府往皇宫的路,杨文通走过无数回,早就对周遭的环境熟得不能再熟了。
转过一个拐角,只见前头围了一圈儿的人,虽然没把路完全挡住,但显然不容他纵马冲过去了。
他拽了把缰绳、将马勒停,脸上倒也没生出多少意外来:这儿是官府张贴公文的地方,朝中每每有什么新政令,都会在这公示一番,是以隔三差五都有这么一堵,杨文通早就习惯了。
他方欲调转马头绕路,前方的谈论声却传了过来——
“禅位”、“新帝”、“太上皇”……
隐隐约约地听了这么几个词,杨文通不由脑子一空——
等他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人群的中间,那匹马被撇在路边,马缰就那么搭在那,它的主人显然已经没有心思去照管它了。
杨文通强硬地拨开挡路的人群,那些被他推开的人自然是不愿意的,嘴里骂骂咧咧的,杨文通也不搭理,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人墙。
公文两边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士卒,看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人,俱是脸色一黑,臭着脸去拦。不过,待看清出来的是何人之后,却是表情一滞,立刻改拦为搀,脸上也都满是恭敬。
杨文通虽然在朝堂上口碑不好,可若论军中的影响力,整个大魏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杨……”这两人刚想开口问好,便在称呼上犯了难,杨文通被罢官虽只有短短一日,但这消息的震撼度仅次于他们守着的这则布告,是以朝野上下早就传了个遍。
这两个士卒虽都是那类替他不平之人,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敢公然抗旨,只得含糊道:“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杨文通此刻却没什么搭理人的心思,皱眉往那两个士卒身上扫了一眼,那两人不觉就浑身一颤,连忙松手后退数步、站立端正,杨文通便有将视线转到了面前这则公文之上——
【穹苍眷佑,予幸承祖业,御政多年,虽无大过,亦无造福天下之大功,实愧于先祖之期许。
镇国公主幼慧敏,且听政多年,朝中诸臣无不称赞者……
……
……特此传位镇国公主。】
这都什么玩意?!
杨文通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只觉得这上面简直是浑话连篇,他青着脸上前,只听“嘶啦”一声,那张盖着官印的纸被他撕成了两半,一半被他攥在手中,另一半要贴不贴得在墙上飘摇。
守卫的士卒几乎惊得忘了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杨文通抬手将那一半也扯下来,转身就往外走,周遭围观百姓被他这不要命的举动吓得够呛,哪里敢挡他的路,瞬间让开了一条笔直的大道来。
杨文通翻身上马,一阵烟尘弥漫之后,人已经远远的不见了踪影。
**********
“杨将军,您不能强闯啊!”季怀直远远的就听见李福的声音,本就尖细的嗓音,因为语气中的惶急越发扎耳。
季怀直暗暗叹了口气,扬声道:“叫他进来罢。”话音方一落下,只听“咣当”一声,殿门被人一脚踹开。
季怀直眼角一抽,不待反应,就见杨文通大步走上前来,季怀直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的脚边,这脚步重得……得亏承明殿的地砖结实,要不都得给他踏裂了。
正想着,杨文通已经走上前来,将手里的东西狠狠地往桌上一拍,“这是什么?!”
——这么大火气?
季怀直盯着桌上这两张破破烂烂的纸,辨认了一瞬,抬头笑道:“怎么,只许你不干这个大将军,还不许我不做这个皇帝了?”
这轻轻巧巧、尾音还略带上扬的一句话,却将杨文通噎得一梗。
他深吸了口气,好歹压住汹涌而来的火气,但是一开口,仍是硬邦邦的语气,“你我如何能一样?”
季怀直仍旧笑眯眯道:“尧华也该长大了。”
【……显兴也到了该接班的年纪……】
想到自己昨日说的这句话,杨文通脸色更黑——季怀直这是存心拿这些话恶心他吧?
“你!你……”杨文通指着他“你”了半日,最后还是颓然坐下,罕有的一副认输的语气,“我答应你让那小丫头做太子,你别闹了成不成?”
“可不是太子,是新帝。”季怀直轻轻地摇了摇头,笑解释道。
闻言,杨文通神色复又冷了下来,牙关紧咬,面部线条越发地凌厉,“你够了!”
这暴怒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季怀直,只见他温和地笑了笑,摇头道:“朝令夕改,况且是这种旨意……你是多想让我做个亡国之君啊?”
“谁敢!?”杨文通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但随即就对上季怀直满脸无奈地表情——那态度,简直像是在苦恼他的无理取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