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翎倒了杯茶,润了润喉咙又接着说道:“作为此次的东道主,本该最先到场,然而等天子和所有诸侯都坐定了秦侯还未出现,却是当迎宾乐奏响时他才踏着点子缓缓而来,此次各路诸侯齐觐天子,本当天子是主,他是宾,秦侯此举无疑是喧宾夺主,其用意不言而喻。”
“嗯,只怕、怕秦侯,欲称王称帝。”
苏怡听后,说出心中所想,然而在注意到此时就只有她和羽翎二人单独对话时,舌头又有些微微紧张。
“十二诸侯中,就属柳公最为窝囊,没想到刘氏血脉竟已衰落成这样。”羽翎淡淡说道,然而语气里却保函了恨铁不成钢之意。
“各路诸侯齐聚蓬山,大多不情不愿,奈何秦侯找的理由太过堂皇,大家都不好辩驳,国力最强的韩夏卫,均是派了太子来应对,国力稍弱的那几国则是国君亲赴。秦侯见众人已坐好,就敬众人第一杯酒,然而依照礼乐,这第一杯酒当由天子敬众人,秦侯的这第一杯酒,当然是喝不得。”
说道这里,似乎想起了刘天子当时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似乎也体会到了他自顾强颜欢笑的憋屈,似乎更想起了柳公懦弱的可恨,不禁拽紧了拳头。
当时秦公见没有一人举杯,两道目光闪电般的一射,直直落在柳公头上,柳公浑身一震,立即手忙脚乱的举杯,急喝下去,许是在饮酒过程中太急,竟然还被烈酒呛到了,但是碍于面子,柳公只咳了几下就强制忍住了,哪张满脸络腮的圆脸憋得通红,让人看了真是忍俊不禁。
那时全场诸侯都向柳公投去了鄙夷的目光,而柳公却好似浑然不觉,依旧垂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菜肴。也就是这时,羽翎才注意到那个让她感觉奇怪的人。
那人一直站在柳公身后,据说是柳国的上卿,那人虽也满脸络腮,但是很奇怪的是偏偏就带有一股儒雅之气;那人只是上卿,却是气定神闲,剑眉目星,黑瞳之中深不可测更显得几分桀骜不驯,居然有如此傲视群雄的气魄,不知是凭借什么本领。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人明明是第一次见,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若是以前早就见过,就凭他这一身气度,羽翎就断不会忘记。
羽翎还欲深思,却感觉心中微寒,抬眼一望只见那人目光扫来,那目光冷冽,竟带着几分皇家风气,让她不禁一怔,再仔细一看,那人身上竟然隐隐透着一层浩然之气,在场诸侯尽无人能及!
此人必是人中之龙,如此能人为何甘愿屈居在弱柳只做一个上卿?
还不待她深思,秦公的声音已经响起。
“今日诸位齐聚蓬山,就是为了一瞻天子风采,然而齐公刘逸居然不来,公然藐视天威,当伐而诛之,以正天威。”
秦侯话音刚落,绿豆小眼溜溜一转,将众人扫视一遍,只见所有的人都听而不语,只是垂眼看着自己的案几,没有一个人搭话。
“姚震愿为天子效犬马之劳,带兵伐齐,将齐公擒到天子脚下请罪,也希望各路诸侯多多支持,有兵出兵有粮出粮,共同揭竿而起,将逆贼伐之!”
秦侯已将话语摊在桌面上讲明了,现在就等着各个诸侯的答案,韩夏卫三国太子皆以需回去请示为由避而不答,而其余小国的诸侯则将头埋得更深,皆不敢与秦侯的目光相碰。
“咳咳!”秦侯见状猛咳一声,双目瞪圆。然而却忽闻“哐啷”一声,大家闻声寻去,只见柳公的青铜酒杯从桌上滚至地上,酒水撒了一地。
见柳公胆小如鼠,竟被秦侯的咳嗽声吓得手慢脚乱,众人眼里饱含嘲弄意味,嘴角又挂上鄙夷的笑容,而站在他身后的上卿则是目光定定,若无其事的淡淡扫了柳公一眼。
这个柳公看似真的窝囊至极,但是似乎也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身后柳国上卿的眼神,不含下臣对君上的敬畏,甚至连起码的敬意也没有;还有,羽翎清楚的注意到了,在柳公酒杯倾倒之时,那人的喉头一动,似乎说了什么,只是那话语本就还未冒出就被酒水倾洒的声音掩盖。
在此之前,秦侯说了什么?
羽翎的记忆快速回放着——是了,说了当伐齐而诛之!
柳公倾洒酒水不是因为但小怕事而吓得手软的,柳公倾洒酒水是有意为之的!他在极力掩盖着什么,或者说他在极力警示着什么——他一定是在提醒他身后那人!
这个柳国上卿究竟是谁?怎么能让柳公甘愿放下君侯尊严而做出如此哗众取丑之事?
她将心中疑惑与方怡一说,二人皆沉默下来,各自思索着这其中的蹊跷。
羽翎眉头深蹙,拼命回想着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回想这一月来的每一个细节,不肯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蓬山大会,齐公不去但刘逸必去!
蓦地,她突然想起这一句话,而当这句话至脑海中深起时,苏怡的声音也恰逢其时的响起。
“齐公不去但刘逸必去!”
羽翎猛然睁开眼睛,眸中神色复杂,二人对望一眼,相互间存在着微妙的默契,不约而同的说出两字。
“齐公!”
羽翎猛吸一口凉气,绝对错不了,这人定是齐公刘逸!
秦侯派人盘查了一月,都没找到齐公下落,哪能想到齐公会绕道柳国,以弱柳上卿的身份,同柳公一起前往蓬山,谁也想不到,齐公只贴了几撇胡子就有如此胆量,敢明目张胆是站在会堂之上——谁能料到齐公有如此魄力?
她思路还停在方才的震惊之上时,苏怡的话语已经传来。
“我看,这柳公——”苏怡顿了顿,看着羽翎一字一句道:“与齐公相比,柳公,才是最深藏不露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受不了了!是rp问题吗,为什么这章死活发不成功……
☆、(八)
——柳公,才是最深藏不露的!
羽翎闻言一怔,苏怡的话如一把钥匙,开启了羽翎的思维阀门,滔滔不绝的思绪如洪水一般,在脑海中翻腾搅滚,冲得她心潮澎湃,却又云里雾里。
柳国之北为强齐,南为大宋,西为悍姚秦,东为蛮夏,而弱柳夹在这四个强国之中,在这强吞弱国的争霸年代,如何才能夹缝图存视为大患。
她敛敛心神,勉力使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开始慢慢的,有条理的理着这堆乱麻之绪。
苏怡见羽翎眸中迷茫,嘴唇翕张,一字一顿的解释道:“柳国,被大国包围、环绕,东为蛮秦,西为横夏。”她顿了顿,勉力使自己的语言听起较连贯顺耳。
“北为强齐,南为富宋。”苏怡的话语意在抛砖引玉,她本能的看了一眼羽翎,想知道羽翎是否能明白她言中深意,谁知羽翎双眸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似乎被她的话语吸引,急切的希望她能继续下去。
那明亮的眼神,眼底隐隐闪动的花火——在对接的一刹那,顾盼生姿,苏怡一阵悸动,语言已不似之前那么流利。
“在、在这乱、乱世之秋,如何明哲保身,方是上举。”
她不及多想,将视线移开,她在身体紧张时大脑的本能反应就是不停的说话以掩饰自己内心的彷徨。
“柳公表面臣、臣服于魏——”
苏怡让自己的语速慢了下来,语言听起来也流利了不少,屋子里静悄悄的,而苏怡沉稳的声音在屋内有条不紊的回响着。
“实则,暗结宋夏,每年都会进贡,私下,进贡珍品,且柳公,为了向、向姚秦,示好,从不与齐来往。”
“今天,在会场上的这一出……”苏怡眼神一下子深邃起来,似乎在推敲着什么,良久才缓缓道:“这一出,真是耐人寻味呀。”
这二人,一个专注的说,一个专注的听,一呼一吸之间盘旋着微妙的默契。
羽翎深吸一口气,似乎察觉到了政局的复杂,千丝万缕的繁琐,各路君侯皆是笑里藏刀,深藏不露,她的手指微微的颤抖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
她不动声色的握紧拳头,故作镇定道:“若不是今日这一出,估计大家都会被柳公瞒在鼓里——其实齐柳私交最深,对姚秦来说,柳公这一手无疑是阳奉阴违,秦侯迟早会被柳公这条正在冬眠的蛇反咬一口!”
“这……倒不见得。”苏怡小呷一口茶,润润喉咙道:“柳公所做、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保,以柳国国力,就算、就算有朝一日苏醒,也只是条,无毒的菜花蛇,于姚秦没有多大威胁。”
羽翎听完轻轻点头,看着苏怡道:“那柳公……”
“若猜得不错——”苏怡抬眼,第一次主动迎上羽翎的目光,“柳公结齐,必是冲着铁器而去。”
羽翎微微一笑道:“苏姑娘与羽儿所料不谋而合。”
“在这乱世,小国若想图存,势必要依附大国,大国想要称霸必定离不开铁器与贤才,柳公明则依附大国,暗则索要铁器,其实也只是为保全自身而已,并不能左右天下大势。”
羽翎思索再三,轻轻的叹了口气道:“这柳公,当真是人精啊!若不是生在弱柳王室,只怕已成当今的风云人物之一了。”
此时夕阳余光渐渐散去,二人相对无言,羽翎开始筹划接下来的计划,而苏怡又开始埋首于擦拭兵刃,忽的,羽翎的声音又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苏姑娘竟将天下看得这么透彻——”
羽翎顿了顿,目光如炬直射苏怡,“苏怡,你究竟是谁?”
从两年前第一次见到苏怡,羽翎就好奇不已,那与众不同的装束,与众不同的气度,都让她猜不透,点不化;如今二人共事,苏怡还是能让羽翎这么惊讶,羽翎在也按捺不住,出言相问。
苏怡闻言一怔,抬眼望着羽翎,那洞悉一切的目光锁定着自己,让人无处可逃,却也勾起了苏怡心中的隐痛。
——不过是个落野的小市长,这态度嚣张给谁看?
——胡闹,你爷爷爸爸均是政坛风云人物,你怎会如此没用?才混到市长一职,就……
——爸爸,人各有志,我志在山水,不在政坛,我只想做个自由的探险家。
——混账,苏家只混政坛不混别的,你硬要独树一帜,就请直立门户。
——爸爸,我意已决。
——你先好好想想你究竟是谁,想好了再做决定。
……
“苏怡,你究竟是谁?”
苏怡轻轻吸了一口气,目光渐渐聚拢起来,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看清了羽翎那张清秀白皙的面庞。她不动声色的暗叹一口气,有意将视线移开,嘴唇轻翕,淡淡道:“我是苏怡。”
羽翎微微一愣,继而淡淡一笑,道:“苏姑娘,你知道羽儿想问的是什么。”
苏怡不再说话,而是避开羽翎的目光,将注意力放在她的铁镖上,一面上油,一面擦拭,而羽翎也不急,仿佛知道她一定会说一样,只是含笑看着她,耐心的等着她的答案。
“羽姑娘,苏怡就是苏怡,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良久,苏怡才答话,只是手上的功夫完全没有停下,一枚枚长镖被苏怡擦得寒光竟现,在微弱的油灯下竟似冒着森然寒气。
羽翎也不再追问,而是拿起一枚长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嘴角慢慢扬起,黑瞳中闪烁着几点星光。
“苏姑娘,你看留意到姚秦公子赢的军帐?”
“你说的可是那五千士甲的军帐?”
“嗯,今日秦侯可谓是风头尽出,满载而归,看来公子赢这个孝子定会为了他的君上好好的祝贺一下。”
苏怡心头一凉,还未说出只言片语,羽翎就拍了拍手,门外立刻应声出现一个半跪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