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玖微怔了下,济兰伸了伸手,引她往堂上的正座走,道“这是我的儿子,富察·苏勒,今年十岁了。”
“儿子给父亲请安。”苏勒还跪在地上,见佟玖没反应,他的乳母提醒他佟玖是汉人,让他用汉语的称谓再说一遍。
“哦,苏勒,快起来罢。”佟玖从腰带的另一侧拽下个玉佩,做为‘父子’初见的礼物递到虹筱,虹筱送到了站起身的苏勒手上。苏勒又对济兰行了叩拜礼,请了安。
佟玖看着在堂前垂首而立的苏勒,看他小小的年纪就这么不苟言笑,看到济兰这个所谓的养母回来,表面上恭敬亲厚有佳,实际上很是疏离。
不过十岁的孩子罢了,想着便喝了口茶,朝他招了招手,温和的笑道“苏勒,过来。”
苏勒走到佟玖面前,佟玖拉过他的手,拿过他手里攥着的玉佩为他系在腰带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满语一副长辈的语重心长的样子,勉励道“要多吃些啊,你还不够强壮。”
她的这句话说出口,在场的几人反应各不相同。济兰看着佟玖自己不过二十的孩子,坐在那装腔作势的模样,面上极力隐忍,心底却甚觉好笑。
站在佟玖身侧的虹筱则是红了眼眶,在她的记忆中,每月逢初一十五,佟佳氏府上请安,老太爷都会对几个少爷用这种语气说这些话,以示长辈的关爱之情。
“好啦,你们爷俩儿啊,来日方长呢。”济兰起身恭敬且温柔的对佟玖道“不是说回来就要沐浴洗尘么,现在去罢?”
佟玖和虹筱都敏感的察觉出济兰语气上的变化,对了下眼神儿后。佟玖施施然的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你,不一起么?”
济兰嘴角微微抽动了下,目视着佟玖,巧笑盈兮的还有几分娇嗔的道“才回来,还有些打紧的活计要安排呢,就不伺候夫君沐浴了。晚些用午膳时,我亲自为夫君布菜,可好?”
“嗯,如此甚好,那我便先行一步了。”说完,管家带着佟玖和虹筱还有华景赋等人处了去。
不久,正厅后面的暖阁内,走出几个人。
“姐姐,安好?”济兰朝为首的来人轻施一礼,笑得端庄淑良“您怎的这么早就来了,我还想着待我们收拾好过王府去拜见呢。”
“呵呵,安好?”图雅冷笑,让奶妈将苏勒带下去,看了看正厅的房梁道“这儿姓富察,又不姓韩。我想几时回娘家,还要看时辰早晚么!去王府,带着那个登徒子?”
济兰手上倒着茶,嘴上沉默不语,根本不去接她的话茬儿。
图雅看着跪在地上的富察姐妹,质问道“你们两个蹄子,就是这么伺候你们的主子的?让她无端的跑到关外,被那个登徒子欺负了去,败坏了我们富察家几代人的门风!”说完愤然的拍案,手上的佛珠撞到茶几上,发出“啪”的声音。
“你知道关家说你什么吗?”图雅痛心疾首的有拍了拍桌子,道“说你是自己送上门的——简直不堪入耳!你说你,在京里好端端的住着,跑到塞外那等荒蛮之地去做什么?”
“那他们算是说对了,我就是自己送上门的,如何?”济兰坦然,有些玩世不恭的道。
☆、第四十一章
<四一>
“好好好!”图雅气结的连道了三声好后,问道“就算你想再嫁,也要找个与我们富察家门当户对的旗人夫婿罢。这个韩鹿祈,是什么?是汉商,还不是长房。”
见济兰又不搭话,图雅咬牙切齿的嫌恶道“他们家,打根儿起,就是罪臣佟佳府上的随旗包衣。他们韩府除了早年巴结佟佳氏,眼巴前儿剩了个空壳子,还有什么?值得你这般的自降身段!”
“姐姐,试问我芳龄几许?”济兰反问道。
“敢问有哪个旗人的嫡出老爷少爷,愿意迎娶我这么个半老徐娘的丧气寡妇,做夫人当大房!”济兰也丝丝的有些动气,声音高了几分,自嘲的道。
想了想又觉为这些无谓的争吵动肝火,何必呢。
于是,呼了口气,平和的道“像我这个年纪,对那些个门第名望的念想,早就淡了。正是因为韩鹿祈什么都没有,她才干净。对她,我没所图。我看中的,是她真心待我好。”
“待你好?”图雅指了指门外道“你们二人相差七岁,女大男七岁!就算是戏文里的千古绝恋,也没你们这般忘年的好法儿。”
图雅眯上眼,为济兰道着个中的厉害“再过两年,待他将咱们富察家的祖业据为己有,功成名就、富甲一方。那时,你真正的人老色衰,还指望着他待你像现在这般言听计从?”
说着一副看透了的神情,道“他若真是个好的,也断然做不出之前那些个下作的事情来。”
济兰听她提及祖业,不咸不淡的道“姐姐说到这些,无外乎就是提醒我,别让外人将富察家的钱财哄了去。你且放一百个心,韩鹿祈此刻就算有所图,也是图我富察·济兰的人。真若富察家的银子短了少了,多少我还能赔得起。”
“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自从阿玛、额娘不在了,我身为长姊,几时不是处处维系着富察家的体面,日日为你挂心惦念着你?生怕你有个什么闪失,我无颜面见九泉之下的阿玛、额娘。”图雅用手指点了点济兰道。
想到眼前,图雅红了眼圈,眼泪紧随其后的簌簌的落了下来,哽咽的道“你现在却说这样的话中伤于我,我是那等贪图富贵,不开眼的势利小人么?”
看到两姊妹才相见,就这么针锋相对的,互不相让。
图雅身边年长的嬷嬷出言相劝道“二姑奶奶,您就少说两句罢。主子为了您的事,已然有些时日没安枕过了,临来才吃了安神的药。”
“反正事已至此,我们的亲呢早成了。你瞧着我们若是能宽些心,自然是好。”济兰看到姐姐又开始哭天抹泪,捧了碗茶到她的几上。
失去了耐性,道“若是实在堵心为难,那养正堂的药,你尽管抓。”说完站起身,福了下“我去沐浴了,你们自便罢。”
“济兰——。”济兰正转身往堂外走,只觉门口一抹红影晃过,抬头一看,是佟玖兴匆匆地走到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的摊开手上的牛皮纸后,神秘的道“济兰,你看,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冲糕。”
济兰嗅着她一身的寒气儿,看她光着个脑袋,前额上泛青的头茬儿上挂着霜气,鼻子尖和耳朵冻得通红,一看就是在外面被冻得狠了。
单手接过她手上的牛皮纸,托在手上,一边捏了一小块冲糕往嘴里含,一边先问道“你出去买的?”
佟玖看她趁热的吃了一口,会心的一笑,讲道“方才,我正往后面走的档口儿,就隐约听见外面胡同儿里的吆喝声,仔细一听当真是卖冲糕的。想着你没吃过这样的,我赶紧让小厮在高墙上架了梯子去喊。这是刚做得的,好吃不好?”
济兰看着此刻的佟玖,清澈的眸子里装着的正是自己。抿了抿唇,口中糯糯的糕点甜弥散开来,心头暖暖的,素手轻移在牛皮纸上随意捏了块冲糕,递到佟玖嘴边。
见佟玖眼睛瞬间睁大,嘴唇微张的看着自己,满脸全是受宠若惊的惊吓,济兰将那块冲糕塞进了她的嘴里后,扯着她径直往里走,对姐姐笑了下。
歪头对鼓着腮帮子的佟玖,道“夫君,这就是家姊。”说完将手里捧着的冲糕放到图雅手边的小几上。
“呜呜,咳——。”佟玖赶紧嚼着嘴里的冲糕,咽得急了还被呛了一下,差点一口喷出来,极力隐忍的咳嗽,朝图雅连连点头。
起初,躲在暖阁后面,由于遮挡,图雅并未怎么看清佟玖的模样。刚才,从佟玖捧着点心进门时,便细细在远处暗自端详了好一会儿了。
眼前这个男子,勉强算得上中等身量。一看就是在关外饱经了风沙,红黑的脸庞上蓄着胡须,却也掩不住他眉宇间的那抹与生俱来的清秀和高贵。更掩不住的,是年轻人身上的那股子的生动气息。
图雅端庄的坐好,默默的喝着茶,瞥到佟玖袍子靴子上的泥土,敛眉低目,看不出喜怒。
被点心噎了好一会儿的佟玖,清了清嗓子,有些沙哑很是低沉的对图雅深深一揖,恭敬的道“鹿祈见过阿姊,给阿姊问安了。”
“呵——。”图雅放下手中的茶盏,冷笑了声,道“韩少爷倒还挺认亲的。你轻薄了本宫的妹妹,还敢上京来招摇,你以为她逆来顺受的成了这门亲,本宫也会随着忍气吞声?只当我们富察家孤儿寡母的,好欺负么?”
佟玖听人家都自称‘本宫’了,赶紧拱了拱手,认罪道“王妃娘娘,的确是在下酒后失德,做出了那等,那等——。”一时想不出如何说那档子事,求救的看了看济兰。
“姐姐,无论之前如何。现下,我们是夫妻了。”济兰提醒的道。
图雅依旧敛着眉,念道“夫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佟玖不爱听的拧了眉毛,道“王妃娘娘请放心,在下既已与令妹结发为夫妻,定然要恩爱两不渝。”
图雅佯装欣赏的点点头,道“韩少爷,这同甘共苦不是一味的拿来说嘴的。你可知你的发妻,眼下便要大难临头了!”
说到此,图雅起身,恨恨的道“因着你们在关外私相授受,瓜尔佳氏告她不检。养正堂被停供御药且不论,宗人府的传唤问话的牒子,下来近月余了。明个儿,你就等着官差锁了她去过堂罢!”
佟玖询问的看了看济兰,不辨图雅的这番话有几分的真假。济兰笑了笑,却也看不出其余的意思。
“在下同令妹的婚事,在包头府也是三媒六聘,皆数按着礼法规矩一一操办过的。”说起这些,佟玖挺了挺腰杆,道“当时她虽是寡妇的身份不假,但我朝律哪条哪款规定,寡妇再嫁必须要经得之前亡夫家的同意,否则就算私相授受,要被衙门锁去问话的?”
图雅见他还算有些主意,话锋一转道“本宫听闻,韩少爷好歹也是个探花出身,那想必应该是个达理,要脸面的人。你若但凡还有些气量和担当,就自己到衙门口儿跟关家的人摆出个一二来,别让家妹和富察家因你,满京城的丢人现眼!”
说完,目光在济兰和佟玖之间游走了下,对佟玖道“家妹在本宫这,为你极尽美言。本宫倒是要看看,你是如何如她所说般,真心待她好的。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夫人都护不住,就算终日为她翻墙,买再多的点心,你也不配!”
佟玖目视着图雅带着一众的嬷嬷丫鬟出了客厅后,这才看见自己袖口身上还沾着土,手上动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掸着,想着图雅的话,立在那心不在焉。
没待济兰说话,佟玖连连点了几下头,道“她说的对,本就该是你主内,我主外。这件事,我去找关家说。”
“韩鹿祈,这件事与你毫无相干,我自有我的打算。”济兰冷下了脸,警告的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自己的身份。若是你到关家,抑或到了别处捅了什么娄子,别连累了我。否则,你我之间,便再无其他可能。”
佟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之前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济兰,错了错颊骨后,负手在身后握了握拳头,也垮下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