噌一声,刀鞘被殷离甩到船舱内壁上头,裂作两半。那血蜥功玄奇诡异,稍有不慎便先被毒死了去,实乃九死一生之举,倘若殷语默连这等细节都告诉了水岳,那么两人之间的关系,绝对不止发小那么简单。殷离怒极而笑,咬牙道:“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当血蜥生成两条的时候,便将百毒不侵?”犹记上次见时,殷语默的第二尾蜥蜴只差最后一足便可成型,如今还是着了道,修行之艰辛缓慢可见一斑。
两条?
水岳一惊,露出茫然神色。
殷离见状不由得哈哈大笑:“原来你从未见过,所以你不知血蜥为何物,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透出洋洋得意,将适才的患得患失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后。殷离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殷语默身上那一对如红花般娇艳欲滴的蜥蜴,精致得叫人爱不释手,以至于后来在自己身上也纹下了相同的图案,就在左肩上头,离心脏很近。
“客套话到此为止,你究竟是谁?”殷离将钢刀往地上一拄,刀锋折射反光,恰好照在水岳脸上,很刺眼。水岳别过头去,不吭声。
“你来自狄刺还是腥罗?”殷离再问,水岳略显犹豫,最后还是幽幽说道:“腥罗。”他需要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尽可能多地挑起话头。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殷离会轻易放过自己。
“十年前,腥罗苍狼族世子流落中土,后来腥罗国主着人天涯海角遍寻世子踪迹,也不知寻着了没有。”殷离在囚室当中踱了两步,若有所思:“你六年前入的儒门,一直默默无闻,直到匪寨告破才名声大作。如果苍狼世子尚在人世,那么忍辱负重潜入我大洛王朝,获得宝藏线索后再行折返,似乎也合情合理,与你出现的时机亦恰好吻合。”对殷离的话,水岳并不否认,看着地上甲板发呆,默不作声。
殷离话锋一转,又道:“你不惜对皇姐用毒,是想要交换蚀心丹的解药吧?”水岳皱眉,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搭话。殷离围着绕了一圈,脸色渐次难看:“但是,除此之外,你还想带走她,对么!”否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刻意安排?水岳点头,心中甚苦,他找准了殷离的软肋,同时亦给自己带来重重矛盾。
“我可以给你解蚀心丹的毒,但是皇姐的解药,又在哪里?”殷离直勾勾瞪着水岳,也许过些时日,以血蜥功之玄奇,最终自行压过了那毒亦说不定,但是她不希望殷语默去冒这个险。
“放我走,便告诉你。”水岳盯着她道,凭此,他笃定殷离并不敢伤他性命。殷离略微沉吟,忽而笑道:“蚀心丹半年一解,你等得起么?”她同样笃定水岳对殷语默有情,用毒时必定留了手,绝非致命之物,所以殷语默可以等,但是水岳不能。手握权柄的那一个,到底还是她殷离。
“在侍女的梳妆盒里,第二层。”水岳用力咬紧牙关,心情复杂。殷离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取出药丸塞进他口中,讥讽道:“让你活着也不错,因为你马上就会被带回皇城扔进死牢,那里有许多许多男人,肮脏不堪,而且都被关了很久,他们一定很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殷离冷冷一笑,对这个决断感到很满意,但是,还不够。
这时,外面远远传来脚步声,急促匆忙。
“你以为和我说这些,拖着等皇姐赶来就可以少受罪了么?”殷离站定,面上终于露出凶狠神色,钢刀猛然一挥,刀光疯狂掠过,快得仿佛能斩断时空,带着绝望恐怖,瞬间填满了整个囚室。
水岳暗道不妙,尚未来得及细想,两腿之间忽地一凉,剧痛自胯/下疯狂蔓延而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一刀,彻底断送了他的春秋大梦,也彻底斩断了和殷语默今后的种种羁绊。天旋地转,水岳发出一声凄厉哀嚎,震惊与恐惧在身体里奔腾肆虐,泪水夺眶而出,四肢因疼痛而剧烈颤抖着,直带得铁链咯咯乱晃。那一刻,他希望殷离的刀其实是砍在脖子上头。那一刻,他好恨,恨自己落入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手中。
惨叫声传出,刚走到门口的殷语默先是一怔,旋即便知坏事,推开铁门,但见水岳被吊在半空,腰腹之下一片暗红,鲜血不住往下滴着,带出浓重腥味。殷语默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然而说话时候,声音还是止不住在发颤:“殷离,你做甚么。”
殷离用刀柄点了水岳腰间几处大穴,然后才慢慢回头,倒提着血淋淋的钢刀,笑得灿若春花:“这个叛徒,竟敢打你的主意,所以我骟了他!”
第18章 心乱
殷语默脚下一软,直直跌坐而下,半晌过后才憋出几个字:“快宣军医。”多说无益,残酷事实经已摆在眼前,当务之急,还是保住水岳性命要紧。
“宣军医!”殷离朝外面守卫唤道,那边殷语默已自行站起,解下外套包在水岳腰间,眼角一滴泪珠黯然滑落。
“皇姐,你可知他是怎么混入八大匪寨的吗?”看那两人惺惺相惜的模样,殷离异样吃味,用力抓住殷语默肩膀把她掰了过来,恶狠狠道:“不过是个禁脔!值得你如此神伤么!”先前擒下的焦老大,说起八大匪寨的诸多闲事时,可谓头头是道,将水岳的诸多事宜,说得天花乱坠。
“住口!”殷语默用力挣开,强自镇定:“殷离,你先出去,我有话要问他。”见殷离不动,便又提高了音量:“就算我求你,出去!”
砰!
囚室的门被重重带上。
殷语默转身,将外套圈在水岳腰间重新扎稳,动作很轻很慢。
“谢谢。”水岳声音虚弱。
“你到底是谁?”殷语默问。水岳强忍痛楚道,额上冷汗直冒,腰腹之下仿佛不再是自己的,疼得几乎晕死过去,却是咬牙道:“小小腥罗子民罢了,何劳挂心。”
“就这么简单?”殷语默追问,她看出了水岳还有所隐瞒。水岳吃力抬头,目光在她面上短暂停留,忽然笑了,道:“都已沦为阶下囚了,过去还重要吗?”殷语默深深吸了口气,换了个问题:“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盘算?”水岳苦笑:“四年前,他们找回了我。”他身份虽尊贵,却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直到四年前的重逢。
要返回故土不难,难的是回去以后如何站稳脚跟,好在功夫不负有心,终是通过儒门查到了前朝宝藏的蛛丝马迹,同时亦发现黑虎一族对此早有布置,张泽便是暗哨。于是他自动请缨前去接近张泽,随后将张泽与八大匪寨相勾结一事泄露出去,借墨府之手将其连根拔起,熟料得到的只是张假图,不得已,他只好顺着张泽留下的线索继续追查,甚至不惜混入寨当中,这才有了之前种种事端。
本来一切都天衣无缝,拿到真图后大可全身而退,可是和殷语默在儒门里的偶遇却让他改变了初衷。如果可以将大洛的公主一并掳走,那么即便与黑虎族的争斗落了下风,也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更何况他本就对殷语默有着爱慕之意,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为了权位与情爱,他再次设局,悄悄把张泽尸体偷走,然后将其的伪装成前朝余孽,故布迷阵,藉此误导儒门墨府。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一个殷离,一颗蚀心丹坏了全盘计划,在半年之期的限制下,逼得他不得提前动作,硬起心肠伤了殷语默。
“你算准了我会救你,所以那一箭是预先谋划好的?”殷语默顿悟,一切不过是场苦肉计。
“是。”水岳点头,若非重创于她,怕是诱发不了毒酒的药性。
“为什么是我?”殷语默胸口起伏,情绪变得激动,被信任的人所出卖,换做谁,都不能处之泰然。水岳无奈一笑,幽幽道:“明昭曾当面嘱托我,定要护你周全,她很看重你。”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选定殷语默下手的另一层原因,而那个时候,他还是儒门的得力干将,身份也还没有暴露。
看重?即便那人确实说过,亦不过是虚以委蛇的假话罢了,当不得真,况且如今统统都不重要了,自己已选了另外一条路,决然不可能再回头。殷语默暗自嗟叹,双手抱肩,有些冷:“你下毒,是为了私心,还是为了国事?”
迎着殷语默清亮的眸子,水岳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用力闭合的牙齿将下唇重新咬出血来,良久过后,终是慢慢说道:“只为国事。”在殷语默面前,他从未如此地认真坦白,可这却是最最纯粹的铁一般的事实,即便对其爱慕有加,都敌不过内心深处对江山权位的热切渴望。自打下令罗杰射出那一箭开始,他便清楚意识到,哪怕再深的情,只要挡在皇权路上,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断然割舍。而殷离该死的一刀,更是将命运无情改写,打碎了所有的雄心壮志。
殷语默朝后退开,面如死灰。
铁门外传来嘈杂声,军医到了。他用身体很好地挡住了殷语默的视线,随后翻开袖口,在水岳面前露遮盖着的一截黑布,那是腥罗军旗的一角。于是在殷语默身后,水岳微弱的声音再次传出,断断续续飘进耳中:“如果可以,帮我拖住殷离,拖住她一宿……”
既然上苍给不愿自己死去,那就不要错过任何机会,极尽所能地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人,包括殷语默。然后用这样一副残破身躯,带着今日所有的伤痛与怨恨,等待来日再十倍偿还!水岳暗自咒怨道,望向殷语默的眼神逐渐回复犀利冰冷,既然破碎已无可挽回,那就让它碎得更彻底一些罢。
傍晚,战船驶入海港,离边城很近。靠岸至今,殷语默和殷离并未露面,只传下话来,让将士们好生休养。至于莫汗,则一直惴惴不安,生怕两位公主追究之前种种,能避则避,省得自讨苦吃。
日暮西山,华灯初上。
殷离从厨房取了燕窝粥,用陶盘托着,亲自送到殷语默跟前,柔声道:“皇姐,这些日子,你且安心养伤,其他的就别多想了。”殷语默半靠在窗边,神情落寞。殷离耐着性子,握住她手,低声下气道:“皇姐,你骂也好,打也好,可千万别这样不冷不热。”似有默契一般,两姐妹对水岳之事均是闭口不提。
殷语默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抽回,道:“殷离,你何苦……何苦纠缠不休?”殷离但觉胸口似挨了重重一击,疼得无以复加,沉声道:“皇姐,你若敢逃,我就是不择手段追到天边尽头,也要把你追回来!”殷语默半张着唇,一时无言以对,脑中涌起诸多杂念。
永远无法忘记,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欲复仇,必不能手软。既然明昭与自己有着杀母之恨,那么她总有一天将和殷离将势不两立。虽然曾嫉妒过殷离的恩宠独享,亦曾天马行空地想要取而代之,可却从未当真,更罔论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