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语默看着杀气未消的殷离,以及命丧黄泉的明昭,分不清是喜是悲,突兀戳破的母女身份叫她无所适从,满腔仇怨亦跟着失了方向,眼看着明昭死在眼前,心中又空荡得紧,仿佛垂垂老者一下没了拐杖一般。山呼海拜声中,她浑身脱力,慢慢跌坐下来,复被殷离一把捞起,又听那殷离冷冷道:“皇姐,你想杀而不能杀的,我帮你杀了!你想做却不敢做的,我也都替你做了!何须顾虑?”顿了顿,又道:“我杀你亲娘,你若要报仇,便动手罢。”旋即跪坐在殷语默面前,脸色苍白如纸,右手更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刚才就是用的这只手,杀了明昭,杀了那个养育自己多年的人!殷离心中涌起无尽后怕,泪水带着恐惧喷薄而出,瞬间泣不成声。
殷语默深深吸了口气,凝神站稳,胸中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隔了许久,方哽咽道:“不怪你。”殷离点头,心如刀绞,却也明白了之前殷语默的种种犹豫从何而来。从今往后,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她咬牙站起,大步而走,边走边笑,笑得张狂。
“殷离,”殷语默叫住了她,幽幽道:“你可以不用走。”殷离转身,睁着一双丹凤眼,笑:“我累了,厌倦了。”那明昭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该,到底是形同母女一般相处了二十多年,可最后还是毅然结果了她的性命,原来自己竟如此凉薄……
殷离越想越累,身心俱疲,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再也不想踏入了。
“你不后悔?”殷语默问,神情黯然。
“不悔。”殷离轻声念道,自己也许还能不顾一切,但是殷语默不能,依了她的性子,断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弑母仇人在一起……万幸的是,还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
看着那毅然前行的背影,殷语默知道,自己终于永远失去了她,哪怕早已料到,却还是难以忍受这样的转身离开。
殷离独自走着,脚步轻快,走出玄武门之时,意外地看到了押解赵彦进城的莫汗,以及他麾下的狄刺军队,旋即释然,难怪苍狼军久攻不下,原是因了这一支奇兵所在。水岳许诺黑虎族共享大洛,明昭却将整个腥罗拱手奉送给了莫汗,果然好心计!
但是,已与我无关。
尾声
第33章 因果
十日后,空旷大殿外,殷语默驻足远眺,独自出神。身后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走来。
“如何,六王可曾答应?”殷语默转身,看着玄卿问道。玄卿摇头:“六王只想做他的逍遥王爷,不愿为帝。”
殷语默仰面朝天,望着云间自由翱翔的海东青看了许久,道:“你为何留下?”
玄卿微微一笑:“公主乃明昭后人,玄卿理当继续侍奉。”殷语默摇头,些微伤感:“我性子如此优柔寡断,为何你们都要我担起这片河山?”玄卿抬头,笑了:“太后说过,公主不过是看似犹豫,骨子里却有股狠劲,像极了她。”
你终究还是见不得那两个人好,所以不惜冒险去见墨雪,早早斩断了殷离的所有退路……
玄卿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挂着笑容,温柔如昔。她并不介意主子是谁,但凡是非漩涡的风口浪尖,必定不会寂寞。
殷语默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甚么,又问:“之前你一直在殷离身边,又因了何故?”
“为了,你的江山。”玄卿站起身子,右手轻轻抚过发际,将长发朝后拢了拢,带起阵阵幽香,似花似檀,沁人心脾。她一边抚着头发,一边慢慢道:“腐骨生萤,沉玉生香,两者凑做一处,便是毒。抹发间的乃玉生香,腐萤则抹在茉莉花花瓣之上,暗夜生辉,才最美丽。”
殷语默不禁皱眉,记得在殷离房中,确实放有一株茉莉。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玄卿继续说道:“当这毒越渗越深,人便会长睡不醒,无声无息悄然死去。女帝想要解药是么?”
殷语默眺望着远处的层峦叠嶂,轻轻地、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必了,她不会回来了。”
两个月后,殷语默继承大统,改年号为永宁。
凉荒村,腊梅次第绽放,淡黄花蕊攒着白雪,清冽孤傲。
上官钰坐在老屋门口,手里拽着把生锈铜锁,愣愣看着梅花发呆。自从见过瘸腿老妪过后,她就变得神情恍惚,数日里一直闷不做声。那个老妪告诉她,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亦进了墨府,并成为墨者翘楚,有着所有墨者都艳羡的名字:墨焉。
她见过墨焉,就在九王府,自己被九王收做义女的第二个月,墨焉来了。这个温润如水的妹妹也能绣一手好画,更绣出了殷离身上的双蜥纹身。
那个晚上,分明有机会可以改变一切的,但是除了一句寒暄话语,就再也没有了,甚至回眸刹那,所记挂着的,依然只是殷离隐在纱帐后讳莫如深的模样,叫当时的她痴痴迷恋。再后来,眼睁睁看那殷离将自己的亲妹妹玩弄于指掌之上,眼睁睁看着妹子死不瞑目……
苦苦寻觅多年,奈何已阴阳相隔天各一方,而侩子手居然是自己爱了许久的人,情何以堪?
上官钰闭紧双眼,终是忍俊不住哭出声来。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和平常一样置下些香烛纸钱,前往拜祭。
葬下墨焉的地方离这不远,就在坟场边上,穿过村口几株腊梅树便到了。寒风凌冽,吹落些许花瓣,带着雪花落在脸上,冰冷一片。上官钰抬头,青天白日,空旷萧瑟,苍穹下是交错纵横的枝桠,与当初抱着墨焉穿过杏子林的时候有几分相似,徒增哀怨。
三柱清香,三盆果品,孤坟寂寞,看着看着,上官钰眼圈又红了,倘若那时知道她是自己妹妹,说甚么都不会让殷离接近于她……
“上官。”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换做以往,她会欣喜开怀,但现在剩下的只有无边苦痛。她慢慢转身,看着殷离,眼神冰冷。
“你在拜祭何人?”殷离问道,久违的满足感笼罩心间,暖洋洋一片,眼前的上官钰和记忆中并无二致,依旧是清冷模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上官钰强忍悲怆,收拾心情,指着无名墓碑,淡淡道:“这是墨焉,你可还记得?”殷离点头:“记得,九王府的绣女,也是墨者。”对她来说,墨焉不过是当初那一盘棋的弃子罢了。
“记得就好,我们去一个地方。”上官钰漠然转身,走到了前面。殷离颇感意外,旋即叹道:“你还生我气?”当初赶走上官钰乃任性为之,自觉亏欠颇多,如今再次见着,本该说些软话才是,可偏偏说不出口。
“我不过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伴,你这样看重我,可是又想我替你卖命了?”上官钰低了头,慢慢走着,一颗心被磨得鲜血淋漓,浪子回头,可惜伊人已飘然远去,彼此间的鸿沟不见缩短,反被无情事实拉扯得越来越远。
殷离苦笑,走出皇城过后,她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也放下了许多执念,如今只想要静静陪伴上官钰左右,然而几次想牵她的手,都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隔不多时,二人来到皇城东头,当初喧嚣奢华的九王府便坐落于此。
“来这做甚么?”殷离奇道,九王府早已不复存在,上头重修了寺院佛堂,暮鼓晨钟,悠扬肃穆。上官钰领着殷离进入后院,走上一座三层小楼,这是曾经的藏春阁,唯独它被留了下来,不曾推倒。
登高远眺,眼前豁然开朗,风光无限好。
上官钰行至廊道尽头,在栏杆旁站定,慢慢转身,幽幽开了口:“墨焉当年就是在这儿断的气。”那个时候,她蛰伏在树上,盯着这边发生的一切,所有细节都逃不出她的眼睛,此刻回想,煎熬更甚。
殷离察觉到了不妥,益发诧异:“你怎么了?”
上官钰抚摸着斑驳的栏杆,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殷离的银剑从墨焉脖子划落,带出殷虹鲜血,点点洒落……她咬紧牙关,从怀内掏出铜锁与钥匙,问那殷离道:“可还记得这个?”殷离倒退一步,慢慢道:“可是墨焉之物?”那个时候,为了诛杀九王,她和殷语默一同设局,算计过所有细节与相关物件,这枚铜锁,恰是其中之一。
上官钰凄然一笑:“墨焉,是我妹妹。”记得小时候,妹妹身上戴着铜钥匙,自己脖子上挂着铜锁,正好相配。铜锁从不离身,直到后来成为墨者,跨出试炼大门之后,才被收缴上去。
当啷!
殷离不觉再退一步,踏上破败瓦罐,发出刺耳声响,之前所有惊讶,都不如此刻来得沉重。
这,便是报应么?
殷离脑中一片空白,命运居然还在跟自己开着玩笑,残忍得不留余地。皇城兵变中,哪怕直面种种厮杀,都不曾胆寒,现在看着上官钰,看着那一枚最寻常不过的铜锁,竟是毛骨悚然,心神皆乱。
时也,命也。
“你,想要如何?”殷离倒吸着凉气,如芒在背。上官钰缓缓抽出长剑,剑锋轻颤,指着殷离道:“一命,抵一命。”血浓于水,她无法洒脱更无法放下,只能面对。
殷离倚在栏杆上头,仰起脖子,天空很蓝,仿佛宝石般光洁,不像墨焉死的那日,漫天彩霞,红艳醉人。
“可否让我再抱抱你?”殷离张开双臂,笑中带泪。
沉默在楼上无声蔓延,安静得可怕。
上官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片刻过后,持剑的右手慢慢抬高,高挺剑尖在清冷空气中微微泛出寒光。
远方断断续续传来悠扬小调,凄清婉约,听着听着,上官钰不禁痴了,那歌女唱的赫然是首前人古诗: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