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难不成我这唯一的师侄,还要我这个不问世事的师伯,感激你不成?你这一点和顾青还真是像极。”仇英的口气,让人听不出情绪,字里行间也说不出所以,从桶里舀出些清水,浇在手上,洗去泥土污秽。接着轻振两下,移步石桌,接过白顾靖奉上的茶碗,喝了两口,润了润喉龙。“于你有利,于我无害的事情,但说无妨。”
“师伯独居这山野之中,虽说衣食无忧,生活清幽,到底还是孤独。顾靖想着给师伯找个伴儿,一来琐事无扰,二来起居有所照料。顾靖悉知师伯不是个随便的人,又念着师伯是个喜欢清静的人,思来想去的,身边还真没有能托福的人。”白顾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仇英的反应,显然这位师伯没有什么抵触情绪,甚至还有些好奇的样子,如果不说她是师伯,白顾靖真要问问仇英年方几何,兴许能成为不错的朋友,也是有那么些可能的。“幸运的是,顾靖还真就遇到这么一个人,能解我之忧。”
“嗯……你不是又要把姗儿寄养在我这山野陋屋之中吧?”仇英举起茶壶,又填了一些茶汤,看着远处来的蜜蜂,在那些盛开的花丛中,点足轻绕,“姗儿体弱,这山中湿气甚重,青雾多扰,纵使我喜爱姗儿,也万万不可留姗儿久住。”
“自然不是姗儿,”白顾靖回到白府,见过父母,就要去看看萧姗的状态,这是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养成的习惯,陪伴的习惯,相依的习惯,不知道何时就会戛然而止,让人珍惜的习惯。
“哦?那系何人?”白顾靖虽为顾青之子,到底身上还是有白饶的影子在,这人的性子也更像一位故人,若不是知道她的身份,仇英兴许会破收白顾靖为徒弟,或者成个忘年交,也不是没有可能,仇英对白顾靖,到底是不讨厌的,只是碍于那些往昔,唯有维系当下关系——师侄。
“她叫若兰,宁府小姐,安静贤惠知礼数。”白顾靖又一次了解了若兰的身世,既是答应为她赎身,便要为她寻到归处。一个女人,早晚是要与相爱之人,共同生活的。以若兰现在的身份,就算是赎了身,一时也难遇良人。白顾靖想着,如此一来,倒不如先让世人忘了宁若兰的存在,让她先隐匿着沉淀沉淀,等到人们忘却了那个耀眼一时的青楼花魁,再为若兰寻得一个好人家,好好生活。白府是不能容下若兰的,白饶不肯不说,那样对萧姗也不甚好。白顾靖的师伯,仇英刚好隐居在离城不远的山中,虽说生活清苦了些,到底还是正经人,两个女人生活起来,也从容自如。若兰多体贴,仇英的生活也会温暖点,两个人倚靠着,也是个中好的选择。
“你这是要借着屋子藏娇娘?就我所知,宁府家遇事破败,一夜之间府上32口,28口死于非命,另有4口,一主三仆下落不明。你说的那个若兰,就是那个‘主’吧。”仇英当即将茶碗顿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那个宁若兰,投奔亲眷不成,半路叫人撸了,送到青楼,当夜就有个白衣少年,酒后壮胆闯青楼,二话不说拉着若兰进香闺,彻夜未归,留下一锭金元宝,断了那姑娘的往来客,来来往往两三年。这白衣少年,你可知是哪家公子哥啊?”
白顾靖闻言,惨白了脸,殊不知前面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难怪若兰会有白顾靖的玉箫,难怪老鸨看到自己像见着巨额银票,难怪会有人加害萧姗……山洞里的肚兜、床头悬挂的玉箫、若兰眼中的泪水、黑衣人眼中的愤怒,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竟是被一条隐形的线串联到了一起。她好像什么都记起来了,与其说是记起来,不如说是那个白顾靖再将亲历的情景,在她的脑海还原。
三年前,白顾靖被白饶大骂一顿,离开白府,与几个酒肉朋友,同到聚仙楼吃酒。几人早已酩酊大醉,相互闲谈,口无遮拦,划拳打赌更是不着边际。白顾靖愿赌服输,醉闯青楼,见着那些花枝招展的人,很是厌烦,唯有一个怯生生的面孔,看上去还算安全。那是白顾靖第一次踏入烟柳之地,她也不知规矩,然心中仍旧记着,有钱就行,摸出一锭金子,塞到前来阻止的老鸨手里,转眼见着那浓妆艳抹的老女人奸邪的谄媚的笑脸,与其说是自己拉着若兰跑到房里,倒不如说是若兰搀着步履蹒跚的白顾靖,逃到房里。
进了房,白顾靖坚持着最后的理智,小声的说了句“得罪了。”便一头倒在若兰的床榻上,呼呼睡去。若兰想逃,几次都被人发现阻止,唯有忐忑的坐在桌角,远离床上醉酒的少年。酒气翻滚,肠胃拧痛,白顾靖猛地起身,抱着马桶狂吐不止。她像是往常一样,大声的喊着“水!水!”
门外的看守,嘶吼着若兰,老鸨也毫不客气的叫若兰好生伺候金主。若兰就这样,喊着泪水,生平第一次为人端茶倒水。白顾靖喝了一大口,漱出口中污秽,难受的被人架起来。她闻到一阵玫瑰的香气,睁开眼睛,若兰的倩影,就在眼前。白顾靖打量着房间的陈设,快速的追忆睡前的情景,倒吸一口气,“我的天,这里是青楼,”吐露如此的心声。
白顾靖的声音不讨厌,长相不讨厌,就连她的举动,也让人不讨厌。和外面那些嘶吼着的,张牙舞爪的家伙比起来,白顾靖是一个温和的存在,若兰心中竟是燃起一丝匪夷的温暖。
白顾靖将自己的来意说明,起身就要离开。就在那一刻,若兰更加害怕,白顾靖离开之后,或许进来的就是一个恶魔,后果不堪设想。若兰对白顾靖说,白的身上酒气浓重,回去怕是还要再挨上一顿骂,倒不如等到天亮酒气散去,再回去的妥当。那个时候,白顾靖还没有那么多心思,身边的朋友,也没有几个为白顾靖所思所想。若兰的出现,刚巧填补了这样的空白。
深夜,两人全无睡意,便叫人送来新的茶汤、水酒、干果、点心还有些许菜肴。白顾靖的胃空了,需要补充食物,中和胃中不断泛起的酸意;若兰饿了,连日来不曾吃上一顿饱饭,更不要奢望饭菜的温度了。如此二人,饿狼扑食一样凑到桌前,彼此看了一眼,便又斯文的吃起来,仿佛窜上桌子的,和坐在桌旁用餐的,是两对人一样。
吃饱喝足,天色仍是不亮堂。白顾靖想着自己说了故事给若兰,但是还没有还一个故事,这样的事情,让人难以接受。白顾靖觉得吃了亏,就主动问起若兰的过往。
就像仇英说的那样,若兰经历的事情,要比白顾靖惨上很多,一向心软的白顾靖,听了那样的故事,除了惋惜,就是眼中满溢的眼泪。天明鸡叫,老鸨看着白顾靖很有精神的走出若兰闺房,热情的上前询问这位金主是否满意。白顾靖撇撇嘴,问昨日留下的银两可还足够。老鸨也算诚实,说可以用上许久,白顾靖动了动脑子,说要若兰的房只有自己才能进,旁人不许。老鸨也就答应了,新来的姑娘,还没有这么配合的,若兰也算是给老鸨添了光。
就这么着年少的白顾靖,让若兰过上了一阵子安稳的日子,这一来就是三年光景。白顾靖时不时的会到青楼,找若兰聊天吃茶,两个人相谈甚欢。若兰会给白顾靖弹琵琶听,白顾靖也就兴起回去白府拿上心爱的玉箫,吹上一曲作为回应。每每若兰想用琵琶与玉箫相合时,白顾靖都会马上停下来。说琵琶声和玉箫声不能混在一起,各有所长,却是难以相容的。那个时候,若兰心中都会有一阵酸楚,不过嘴上不说罢了。白顾靖年龄比若兰小,想法也幼稚一些,来不来在白饶哪里吃了亏,或者挨了打骂,白顾靖都会到若兰这里诉苦,听着若兰开导。
白顾靖视若兰为姐姐,由于身份原因,也都没有相告。赐婚之事以前,白饶似乎预示了什么,和白顾靖几次浅谈。白顾靖胸中苦闷,寻到若兰,若兰却比白顾靖更为心伤。白顾靖说无论如何也要为若兰赎身,即便自己没有那么多钱,也要用其他的办法帮着若兰赎身。恰巧苗素心寻得若兰的踪迹,苦寻三载终于找见。若兰告诉苗素心,白顾靖一早就想为自己赎身,同时若兰也告诉苗素心,她已芳心暗许白顾靖。作为若兰的好姐妹,苗素心是为若兰高兴的,她让若兰转告白顾靖,晚上到山中商议赎身流程。若兰不解为何要到山中商议,便也没有多问,如是转告白顾靖相关事宜。
白顾靖如约找到那处山洞,见到苗素心,赞叹她的胆识,两人就解救若兰的问题交换意见。白顾靖没有足够的赎金,为若兰赎身,随时将军之子,却无缚鸡之力。苗素心愤愤离去,白顾靖看着苗素心为若兰准备的衣物发呆。忽然一道明晃晃的光芒,顿觉脑袋被重物击倒,巨痛难耐,倒在石床上。
再醒来,就是白顾静所经历的事情。
“可是让我说中了?”仇英的声音,将白顾靖从那些旧事中唤了回来。
往事一幕幕,更加坚定白顾靖对若兰的情感,唯有友人二字,再无其他。白顾靖坚定的说道,“师伯错意了。顾靖虽与若兰姐交好,此情不曾越过友字半步。现为若兰姐赎身,也是早在计划之列,然无妥当安置之处,一直拖沓罢了。现,顾靖烦请师伯收留若兰姐,待时机成熟,顾靖定当为若兰姐寻得一良人……”
仇英长吁一声,“顾靖,你与你娘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两个泥人。”当年若不是顾青劝说,夏静也就不会与萧昂结合吧。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到底还是自己有责任在先。“这人我可以帮你收留,这命运还是让若兰自己掌控吧。”
“……”仇英的话,似乎有着弦外之音,白顾靖一时搞不清来龙去脉,却也能知晓,和仇英的过去逃不开干系。仇英答应照顾若兰,已是幸事,至于其他,来日在想报答的方法。
“顾靖多谢师伯!”
“先别急着谢我,如何为若兰赎身,你可是想好了?”仇英追问,“就我所知,你爹白饶可没有那么多钱给你的桃花事件买单。”
“师伯说的是,这还得找师伯帮忙,”白顾靖很是自得的弯弯唇角,从怀里拿出一纸药方,“师伯可知如何调得这味药?”
仇英接过药方看着,白顾靖则是瞟着园子里种的那些奇花异草。仇英哈哈大笑,“真不愧是我师弟的孩子,好,我就为你调。何时要?”
“当然越快越好。”
“就依你,三日后来取吧。”
仇英辞别白顾靖,背着竹篓上山寻药。白顾靖留给仇英的方子,是一剂搞怪的药,它可以让一个人的容貌,瞬间毁损,起满脓包,一旦停药,悉心保养,倒也可以恢复本来容貌。这方子难查,知晓的人也不多,一般的郎中是可以瞒过去的。
三日之后,白顾靖如约取药。翌日,若兰满脸脓包,老鸨甚是惊恐,为怕是什么疫病,传染其他,请的郎中也都束手无策。白顾靖仍是来访,不待她开口,老鸨先一步说起为若兰赎身的事情。白顾靖,佯装不知,深表同情。依着老鸨,以百量价格为若兰迅速赎身。棘手的事情,倒也轻松办得。
若兰以面纱遮了脸,上了由白顾靖安排好的马车。马车疾驰而去,从此若兰的花魁故事,就在城中渐渐淡去,再也没人问起。
仇英有若兰作陪,白顾靖也就没有再怎么拜访。
白顾靖与萧姗相处的越来越融洽,适逢顾青生日。白府上下,热闹非常。白顾靖特为顾青请来有名的戏班子,打起戏台子,为顾青表演专场。远亲近邻,白饶的同僚与下属,也都如约拜访贺喜。萧昂也带着贺礼,到白府来贺寿。
萧姗特为顾青抚琴,琴弦微震,韵律悦耳。白顾靖望着萧姗浅笑,特叫白福起来玉箫,与之符合。台上琴弦,弦扣心扉;台下玉箫,声入心窍。
人人赞叹,郎才女貌,天设一双。含情脉脉,你我心思,相缠相绕。
白顾靖还是要敬酒的,一曲作罢,吩咐人送少夫人回房,好好休息。这面迎合着来宾,推杯换盏。几经辗转,终是曲终人散去。白顾靖推开房门,已是微醺。萧姗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白顾靖进来,忙着上前搀扶。白顾靖叫小桃和白福回去,一个人笑盈盈的揽着萧姗入怀,一个欠身,将萧姗打横抱起,在原地转上几圈,爽朗的笑声回荡,久久不止。
“靖儿,快停下,我要晕了。”萧姗扶着额头,粉拳轻轻的捶打在白顾靖肩头。像是这样疯狂的时刻,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白顾靖听话的想要将萧姗放下,脚下一个不稳,有些踉跄,本能的扶住萧姗,护着她不让她摔倒,自己则是一脚踢到桌角,吃痛的嘶喝一声。
“靖儿,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萧姗紧锁着眉头,满是心疼的看着白顾靖,“这么大的人了,没轻没重的,以后不要喝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