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山下看着这个把白皙纤细的手搭在自己膝上的少女，问道。
”我叫君紫。如果愿意的话，今后也请多关照啊。“千惠习惯地说。
听见这话，山下不由得笑了，“那可就难了，下次再见你还说不准是哪一年的春天呢。”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把手搭上了千惠的腰。
下半场的宴会分在小包间里继续，几个武士分成一组被艺妓们带到以不同的带阳台的房间里。大约又喝了半场酒，微醉的山下看着千惠的脸，猛地抓住她的肩问道：“你姐姐跳的那样好的舞，怎么轮不到你来跳？”
“那是当然的啦，本来就该是更能愉悦客人的艺妓跳首场啊。姐姐舞跳得更好长得又比我有气质，老板娘一直都夸赞她的才能，怎么轮得到我。“千惠忙解释说。本来大家都说姐姐的容貌更有花魁的气质，姿态上也更为得益，更重要的是条首舞的艺妓必须既能煽动全场的气氛又能压场，这一般必须由有年纪的经验丰富的艺妓才能完成，但姐姐却因为才能出众被叫来担当本场的首舞。事实上，与其说毫不逊色，由于千代年轻出众的容貌，让客人们更加如痴如醉。而自己呢，跳舞虽然也不亚于姐姐，但一跳起来根本忘乎所以，没办法控制场面，因此总被姐姐笑话，也不能在这样的场面下跳舞。
”啊？这样你不在意么？”山下问坐在自己腿上的千惠。
“这怎么好在意啊。这位大人又在说什么呢，首舞都过去多久了。”千惠笑着把另一杯酒塞进他手中。真是奇怪的问题，到底有什么好在意的？
”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你。”
咦。。。千惠忽然明白了山下的意思，忍不住笑了：“现在是想指名我来跳么，大人？”又看见山下示意她来一曲，千惠心里好一阵兴奋，“原来这样，这我也是能的，请多包涵吧，献丑了。”
面带笑意起身，朝宾客略行一礼后，千惠向房里的乐师给了个眼色，于是那《花咲乱》的旋律再次响起：
“魅惑着夜晚的花魁草啊，“
千惠把外披放到手臂上，跳到中间的空地上跳起舞来。没有舞扇，她不大能跳起那种挑逗的舞蹈，于是跳起自己平时最喜爱的一段舞来。旋转着便下腰到身后，轻仰着头便把肩膀向外一拨。然后又飞转着扬起手来，让美丽的衣袖在风中飘舞。
”那围绕着甘露飞翔的夜蝴蝶，“
跳着跳着，千惠开始闭上眼睛，最后竟跳到阳台上也没有意识到。至于在为谁跳舞，一时间也忘记了。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首舞啊，这奇怪的客人有为什么会指名我跳舞？我是不会跳的那样好的啊。不过既然这样要求了，就好好看着我为你跳一支舞吧。想着这事，千惠更加投入起来。在这音乐声中不断旋转，这本来就是自己所最爱的事情啊。
”不愿离开天际的黄色月亮啊，
在云中隐现如同寻觅着我的你的眼。”
山下用一双醉眼看着这在夜幕下舞动着的年轻身影，心里顿时感到被一种豁然的明亮所照亮。这样的舞蹈真是不可思议，不，不可思议的到底是这个叫君紫的年轻女人吧。居然在阳台上跳舞，难道不是应该在我面前吗？还这么投入的跳着这跟这首艳曲毫不搭调的舞蹈，连发髻都松散了都不知道。可是她就在那样的夜空下跳着，几乎都不回头看我一眼啊。
酒的香气混合着房间里熏香的气味，阳台上不断飞散的樱花也送来花香阵阵，山下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迷乱。恍惚间那阳台上跳舞的少女也化作月光下的蝴蝶，竟然给人以将要腾空飞去的错觉。想到这里，自己也踉踉跄跄的站起身，走到了阳台上。
那舞动着的少女什么时候这样耀眼了，简直像吸聚了所有的月光一样随风起舞。山下缓缓走进阳台，几乎为千代的舞姿感到心惊，只是伫立在那里，看着月光下的少女翩翩欲飞。
“迷乱的夜樱之海，
何等沉浮迷茫，令人哀伤，
为什么不曾有我所期盼的身影，
来到这如歌如泣的花下与我相见？”
正半闭着双眼回旋在音乐的节奏中时，千惠感觉到有人抱住了自己，禁不住一下子仰倒在这人怀中。猛地睁开眼睛，去却看见正是刚才的客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只叫千惠心里一惊，京都名族家的武士，都是这样的么？千惠不禁想到。不知为何，这人脸上有一种表情，让人这样感到惊讶和失落。我如他所愿跳了这支舞，可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的...悲伤呢？
“君紫，...今晚你陪着我。”千惠突然听见肩头那人的低语。“。。。好啊。”她眨了眨眼睛，并不再说什么，只是轻抚着山下的头，将他扶到自己的房内。如果只是做着他所期待的事情，我觉得这是毫不意外的要求。但是如果还有别的期待，我恐怕不知道该拿这人怎么办啊。多么奇怪的想法啊，有什么要求就说出来吧，为什么那样的悲伤呢...想到这里，千惠看着怀中男人的侧脸，默然不语，你眼中的我究竟是如何？为什么会一时因我展露笑颜，下一秒又神色黯然呢？
所谓夜宴的结局，究竟是怎样的期许，或是昙花一现的繁华，或是万念俱灰的泯灭，或许都只是个人的心事 。
而此时，刚刚卸下浓妆，走下歌台的千代，正在散场的人群之中寻觅着某人的身影。在月亮隐退之前，在琴声渐止之前，她的期许就注定没有了结果。
章二 春雨
“啊...好累，今天不想再工作了啊！”千代伸着懒腰坐在院子的门槛上，对领队的艺妓歌子抱怨。“明明只答应了跳首场，为什么半夜又会被叫去陪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臣啊！让不让人休息了！”
“那是上座的那位小堺大人啊，听说是神田家颇有地位的人物呢。“歌子靠在栏杆边，慢慢地吐着烟，看着眼前不耐烦的千代正胡乱拔着门口的杂草。”如果是做花魁的话，应该现在就留心着点，说不定也是日后的老人情呢。嘛...不过京都来的这批客人，说实在的也就一年来这么一次，没什么盼头的说。“
“对了，千惠你看见了吗？昨天第二场宴会之后，没有看见她人，一直在还没有回来啊。”千代忍不住问道。刚才心里这么的烦躁，恐怕绝大多数是这个原因。
“谁知道啊。没有回来睡的话，那就是在哪位客人那里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天还没亮就从客人身边跑掉的啊。”歌子用烟杆敲了下千代的头。
“痛啊！“千代赶快一手打掉烟杆，忙忙拍了拍落下的烟灰。”那还不是因为她没回来啊，明明约好了的...诶！千惠！“从更衣室的房间里走出的，正是千惠本人。今天千惠换上了平常的装扮，此时正打起门帘走出来，看到千代在招手，于是也笑着跑了过来。看见歌子时，她稍微行了个礼，随后也坐在门槛上。
”哪里去了啊，现在才出来呢！昨天不是约好了吗，一晚上都不回来！“千代急着问道。“
”抱歉啊，我也没办法啊，都是工作的事。那客人叫我跳舞之后就要我留下来了。“千代说。“好奇怪的人啊。”
“真的啊！你跳了之后他还很喜欢你叫你留下？诶~“千代惊奇地睁大眼睛，又看见歌子在一旁吃吃地笑个不停，”怎么了啊！“
”终于有喜欢千惠跳舞的人了呢！说不定先当上花魁的是妹妹哦千代！果然还是千惠这种温柔妩媚的女人更吃香吧？像你这个暴躁的半吊子哦！“歌子磕了磕烟杆，又放进嘴里。
”谁说的啊！“千代抓起一把草就朝歌子扔去。千惠看着着了急的千代，忍不住大笑起来。
首宴之后，雨梦楼的生意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虽然没有组队过来，但只要有一日留在六条城，武士们的身影没有一日不出现在雨梦楼的。此时大多数客人会直接点名相好的艺妓，多半是在首宴上认识的陪酒艺妓，而艺妓们也乐于优先接待这些贵客。
比如说千代，首舞的惊艳毫无疑问给她招致了众多的指名，如今她一天要周旋在四五个客人之间，其中多是主座上的家臣和高位的武士。武士们还会来店里找她，家臣们就不一定，像小堺就会提前预约下千代第二晚的时间，再派人来黄昏的时候用轿来接她过去。这样一来，千代忙着应酬，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而没有多少时间和千惠在一起了。
”千惠她是不是该叫她别等了呢？我总是回不去啊，回去的时候也都累得只想睡觉了吧。首舞的艺妓这样的事果然只有我一个做就好了啊，真是太累了。“千代在夜间路上颠簸的轿子里昏昏沉沉地想道。她又在做什么呢？真想回去啊。
终于有一天晚上，小堺家的侍从来送信给千代说，小堺今晚要陪神田家的主人通宵宴会，请千代今晚不用来了。谢天谢地！千代心里歇了一口气，这才休息了下啊。终于可以回去了。
到了晚上子时，两姐妹都回到了卧室休息。正好今晚都没什么事，才能在一起。千惠主要是陪酒的艺妓，多半是白天工作，晚上没有宴会也没有指名的话就能早点换下来。比如今天，千代走进房间的时候，就看见千惠正闭着眼睛在房间里跳舞，头发披散着，把腰带拿在手里。
实在跳不动了的千代在房间的一角抱膝坐下，看着摇曳的的烛光之中妹妹千惠的舞姿。看着那墙上不断跃动着的纤细身影，千代恍惚间竟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和千惠两个人在一起时的时光。那时在父亲因为征兵之后一去不返的第五年，母亲也在瘟疫和贫穷之中暴死。当千惠还哭喊着想要追赶将母亲的尸体拖出空空如也的房间的那群男人的时候，一种巨大的急迫感使千代选择拉着妹妹拼命逃往没有人认识她们的陌生地方。扒过渡船，睡过山洞，白天的时候就低着头匆匆赶路，晚上的时候就在阴影之中躲藏。这种逃亡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尽头，原本以为可以一直进行下去，直到那年冬天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直到她们来到雨梦楼——这无尽寒冷与黑暗包围的冬夜之中唯一一处夜夜笙歌的温暖去处，仿佛不知道什么叫悲伤的地方的时候，千代知道，她们必须得停下了。
看着面带笑容闭着眼睛旋转的千惠的面影，华美的和服从肩上垂下，露出了白皙的肩膀，然而她仍自顾自地舞动着——千代确信她感到快乐，但不知为何自己却不能不涌起一丝苦涩的微笑。当初自己那样疯狂又执着的逃亡，做出那样的决定，到底又帮了妹妹和自己多少呢？当时迫使自己拉着她逃离的，终究是对怎样命运的恐惧呢？顶多也不过是卖作卑贱的女奴，或是卖作青楼的童妓，或是被强掳去作人家的小妾...而如今的命运，是否是我们所能期望的最好的一种呢？或许是我们在苦苦逃离后，仍旧为某种残忍的宿命所捕获？
——然而不管怎么说，千惠她很快乐。千惠在我身边。这足够了不是吗。
这样安慰着自己，千代不再想这个问题，站起身来，走到千惠身边抱住她旋转的身躯。
”我跳的好吗？“突然睁开眼睛的千惠脸上带着幸福的神情，轻喘着问千代。
”当然好了，简直都叫人无法移开眼睛呢。“
”真的啊！“千惠笑了起来，慢慢坐起来，眼里闪闪发光。
”那是，我才没有说谎呢。跳的像以前那样好呢。“千代也笑起来看着她。那许多个在夜晚的深巷里两个人跳舞的场景，许多次的曾闯入她的梦中。每次都不知为何能让她内心被一阵温暖所淹没却又不禁潸然泪下，当被叫醒之后，千惠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的时候，自己总会说，”没有，只是梦见你了。“
”那样就好了。”千惠粲然一笑，“姐姐啊，你知道么，那个客人说我跳舞的样子像他妹妹呢。”
“怎么会啊。”千代说。哪里会有到这种地方来还想着自己什么妹妹的男人啊，真是哄小女孩的鬼话。“你是我妹妹，哪里会像他妹妹啊。”
“就是说，多半是醉的过头了吧。我看这也是个怪人，看来还是少跟他有关系好。”千惠好像对自己说似的点了点头。
“话说这人后来还有来店里么？”千代问道。
”这也没怎么注意，听说倒也有指名我的，“千惠说，”不过这段时间我都在山那边帮料亭的忙，妈妈的亲戚在樱花林那边有几家生意，所以叫了几个年轻艺妓过去陪酒，晚上多半都下山来了，因为实在太冷了，没什么客人，那边的老板娘也就叫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