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温柔的轻声呢喃准确无误地传入了千代的耳朵，“我爱你！请为了我而活着吧！”
啊，所以这就是你一生的意义吗……足以为了与他相见而活着的你，为什么又会遇见我呢？如果仅仅可以为了他的爱而活下去，那么……我对你的爱呢？千代忍不住流下无声的泪水，我也是爱你的啊！
“慎太郎，我们……真的要一起走？”千惠抱着山下的脖子轻声问。
“真的愿意吗！？太好了！”山下激动地说。
”真的吗？”千惠不禁轻喊出声，脸上洋溢着激动的快乐，“那么，我今晚就回去收拾东西，很快就——怎么了？”观察到山下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神色，千惠小心地问。
“没什么，只是……抱歉，这次不行，得下次再来的时候才能……”
“诶？”千惠努力掩饰自己声音中的失望，”可是，为什么不马上将我带走呢？……“
“真的抱歉啊，因为就这样爱上你了太慌张了，而家里很多事情都没有准备好，我也很为难啊，如果要带你走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那是当然的啊！那是明显在骗你啊！千代在内心狂喊着，一种狂躁的心情汹涌而来。可是千惠那掩饰着失望提出的问题却让千代的心仿佛掉入了冰窖一样寒冷，浑身战栗着无法思考，颤抖着的苍白嘴唇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泪水却断线一般涟涟而下，无法遏止。千代心里痛苦得无法忍受。原来你就这样想离开我吗！？立刻就和男人离开，即使再也看不见我了也可以这样无所谓吗？
“没有关系。”千惠安静地柔声说道，“无论怎样，我都爱你。”
所以这就是答案。千代撑着剧痛不已的头颅，沿着墙边蹲下。她无助地埋首于双手之中，努力地遏制自己的声音，只有泪水无法控制地从指间滑落。
夜幕终于降临，晚间微凉的风在街巷间徘徊呜咽，支起小窗的房间里渐渐昏暗下去，融入了黑暗之中。在渐渐升起的万家灯火之中，六条城内华灯初上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孤独身影和那弥漫漂浮在街市喧嚣声中哀婉久绝的悲泣之音。
现在是子时还是丑时了？千代什么也记不起来，什么也不在乎，只是在黑暗的房间中躺着，怔怔地望向那一面墙壁。在眨眼的瞬间，泪水悄然落下。耳中传来令人发痛的钝响，空气中回旋着仿佛没有尽头的三弦乐音。发生了什么啊？自己又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然而记不清。千代什么也无法思考，只任由记忆的河流中沉沉浮浮的声音与面影从眼前晃过，消逝。那些幽灵一般的回忆中的面影如同溺死者的苍白侧脸一样，让人感到浑身发冷。有时是声音，“我爱你“、”无论怎样“、“为什么不马上将我带走呢”，还有那甜蜜得令人痛苦的轻声呢喃，那恍如隔世的轻声微笑……有时是面影，那样一张脸，每一个表情的轻微颤动都在声声诉说着爱意。那样美丽的她，如同梦境一般不真实，而此时心底如同回声一般哀号着的疼痛告诉我，这一切就是现实。
你，真的是……太残忍了啊。
被泪水浸透得冰凉的心终于冷静下来，千代努力地在空洞得发疼的大脑中回想。那个男人，千惠叫他“慎太郎”的男人，那个声声说着“我爱你”，想要将千惠带离我身边的男人。而千惠说她也爱他，无论如何都爱……无论如何，都想离开我。她那温柔的微笑……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可以完全感觉不到我的痛苦？为什么你可以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一样就这样离开？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的……幸福？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吗。这就是吗。不是我，而是……幸福吗。
当然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啊。千代心里涌起一丝苦涩。
原来……你的幸福从来就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以为了你的爱情而活着，哪怕是抛下我一个人孤独死去也无所谓。
如果你真的这样的幸福，我该怎么办呢？我连看你幸福的脸的勇气都没有，难道就有勇气面对你转身而去的背影了吗？这样的你，我到底该怎样去面对……
一直以来，只是陪伴着你走过最艰难的岁月。只是习惯了陪伴你哭泣，再哄你破涕而笑。只是习惯了深深望向你的眼睛，因而读懂你的悲伤。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那双眼睛里所投射出的幸福的耀眼光芒深深刺伤。
而当你得到幸福之时，就是你离开我之时。
难道你忘记了吗？我们的约定。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啊。说好了啊。
当初还跟我拉钩来着，现在呢，就这样忘得一干二净吗？
还是说，一开始就只是骗我的吗！……泪流满面的千代浑身冰凉，内心却被令人战栗的悲伤和愤怒所灼伤。无论如何也无法正视的这一点，却是无情的现实。
一开始你就是准备这样做的吧。或许这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吧。
仿佛将自己过去所有的不幸都索性抛了个干净一样，在你的世界里，只剩下你和你的爱情。
那样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来的幸福吧。
所以我，无论怎样都是无所谓的。无所谓的。哪怕你的幸福和我无关。千代无不心碎地想到。
既然如此，就允许我最后的任性，在我们最后的时间里请让我陪着你吧。千惠什么时候走？又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会回来吗？
也许下一秒就有她开门进来，看到这样落魄的我，能从背后这样抱住我，就一小会儿。
希望她看到我这样子，惊讶地嗔怪我，对我生气，为我流泪。
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快回来吧。
千代紧闭着双眼，等待着。等待着那开门的声响，等待着背后传来的温暖。
但是千惠没有回来。
东方已经开始泛白的天空，渐渐照亮了千代苍白的脸。
“我一定会来接你的，”山下抱紧怀中千惠的身体，在她耳边说，“等我。“
”无论多久都会等你。“千惠爱抚着胸前男人的头，轻声说道。
”我爱你。“他如此喃喃。
千惠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倾听着黑暗的室内心脏跳动的声音，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刻。
最终，一丝黎明的曙光撕裂了天际。
章四 斗草
樱花便是这样的花：绽放的时候天真烂漫横无际涯，如同连绵数里的云彩低低地笼罩着六条城，而凋谢的时候便如漫天飞雪，娇弱无力得不堪一击，无可挽回。
在最美的春日绽放的花朵，仅仅一月之后，便化作无处寻觅的风景。
千惠的爱情便是如此。当独坐在高楼之上时，望着满城凋零殆尽的樱花，匆匆返回的各路车马碾过满地的花瓣，发出咯吱的钝响，千代不由得这样想到。
从某一天开始，这便是注定的结局，为什么你看不清呢。
在京都赏樱的游客们结束了他们的拜访之后，六条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虽然武士们能得到艺妓们的青睐，但没有他们的日子也没有多大变化地向前推进。一夜夜的欢宴仍旧在雨梦楼中聚散，一日日的笑颜也不曾因为疲惫和不为人知的哀伤而改了颜色。只是在四下无人的僻静时刻，各人怀了各人的心事罢了。
很快，夏日的蝉声在街巷内回荡，青翠的樱树叶密密匝匝，透过摇晃着的日光，在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影。千惠坐在门槛上，凝视着那一片深浅闪烁的日光，脸上的表情隐约带着一丝落寞的阴翳。坐在井旁的树荫里乘凉的千代久久看着她的身影，终于站起身来，向她走过去。
“……”千代看着千惠，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一把拉起她。
”姐姐……？“”跟我去打水吧，我想泡冰茶喝了。“千代头也不回地拉着千惠向水井走去。
做点什么都好，就是别老是这样恍恍惚惚的样子啊。千代有些着急的想。回头看看正眯着眼看向树间的千惠，千代什么都不忍心说出口。
在井边站定后，千代缓缓放下绳索，打满水后又双手用力将水桶拉起。千惠也上前帮起忙来，终于将一桶水拉了上来。正准备拿水盆来的千惠，不知为何却被水泼了一身。”啊呀！“千惠惊叫起来。
千代大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如同轻轻奏响的风铃一般在夏日的庭院之中回响。突然被淋了一头的千惠也撩起袖子开始反击，下一秒轮到千代叫着跳开急着抹掉脖子上的水了。但是姐姐到底没有这么好欺负，又捞起一把水朝千惠脸上扑去，努力躲开的千惠躲闪不及，正中脸颊。千惠不小心呛了一下，咳了起来，见状的千代急忙走上前去看看她的脸，不想却被千惠格外开心地一把抓散了头发。千代慌忙后退，又把剩下的水高高地抛落在千惠脚下。两人就这么在水井旁玩闹着相互追打，树丫间欢快跳跃的日影投射在姐妹俩身上流溢光彩，少女天真的笑声在高高的云端和高高的树梢之间飘荡，两人沾湿的面颊笑得泛起潮红，晶莹的水珠挂在飞起的发梢上—— 直到玩到疲累的二人扑倒在树荫下绿森森的茂盛草坪之上喘着气为止。
“你终于有精神了啊！”千代轻喘着说道，闪亮的眼睛看着身旁的千惠。
千惠脸上挂着笑意，看着姐姐没有一点阴影的灿烂笑脸，心里突然感到一阵久违的温暖从心底涌出。姐姐！千惠突然想这样笑着呼喊千代。
”就这样一直下去多好啊。“千惠不禁轻声的感叹道。
千代心里一惊，随即也露出了一抹无限温柔的微笑。四下如此安静，到处洋溢着青草和阳光的香气，耳边只闻头顶的蝉声悠扬和风轻拂过草丛和树叶的沙沙声。看着头顶上无数闪烁跳跃着的光辉，一种宁静的幸福感在千代的心底油然而生。千代默默伸出手去，轻轻拉住千惠的手。眼皮渐渐松弛下来，二人在夏日微风轻柔的爱抚之下缓缓滑进了一个蒙蒙透着温暖微光的世界之中。
倏忽而过的美丽夏日，如同缓缓流淌的日光如水，不愿醒来的梦幻年华。
那个春天过后，有什么东西便永远的失去了，正如变换的季节一般。纵然是冬去春来，但当抬头仰望缀锦连绵的樱花之时，总有些令人恍惚间感到怀念的东西在回忆的花间闪现。那样一种思念，既是似曾相识，又如此羞怯懵懂。犹豫着彼此用眼神寻觅着旧日的光景，却只是欲说还休。当满城如雪的樱花的倒影再次充盈了千惠的眼睛时，千惠的心中变得便如风中的柳絮一般温柔而迷茫。
每当看到那样的眼睛时，千代便觉得仿佛从中窥见了一个美丽得过于虚幻的世界。那是她无法想象和期求的世界。
原本以为那样美好的时光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原本以为那一切都可以只是一场梦。但是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千代再也无法让自己忽视下去。千代久久凝视着凭栏而坐的千惠，默然不语。千惠的晶莹的眼中倒映着摇曳的花枝，视线却不是流连在高高的树梢和天际，就是远眺着街市上川流不息的车马。那样一种恍恍惚惚的眼神，一会儿带着陶醉的希望，一会儿又笼上一层透明的哀伤。在忽然安静下来的世界里，千惠脸上无论何时都带着盼望的神情，让人不忍心向她走去，而千代则不知何时陷入了另一种苦涩的心绪。
果然还是想离开我的吧。还是恋着那个男人吗。千代无法遏止地想到。
那个人真的会回来吗？
看着千惠纤细的背影，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的她仿佛生活在另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永远都只有春天的世界。千惠心里蓦然涌起一丝哀伤，如果此时我离开你身边，你恐怕也不会注意到吧。如果我此时对你说话，你又将带着怎样的表情回头看我呢？只是这样想着，这些纷乱的思绪却像回声一样在脑海中无法消散。千代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或许我已经不能再陪你多久了吧。走了几步的千代背靠着墙壁，无不哀伤地想到。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樱花的香气，欢声笑语从耳边匆匆而过，千代深吸一口气，试图缓解这种无力的眩晕感。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眼看着又一场春日的韶华又将随风而去，时光的车轮飞速地驶过了四月。跟千惠在一起的时候，千代忍不住皱了皱眉看着妹妹。一种强烈的不安和躁动毫无疑问让千惠的脸上显得如此疲惫不堪。千惠发呆的时间增多了，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刚才说的话。千代忍不住担心起来。”千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