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摩门纳会成为一个好国王,安纳托利亚高原需要她,这里的人民也需要她,可是……可是……”哽咽,冲到唇边的话,被自己赫然稳不住的呼吸阻止了。
“……我也需要她。”沾上雪光的泪,苍白剔透,无助彷徨。“我很自私,是吗?”
忘记拭去脸庞的泪,只是怔怔望着远方的天空,挣脱眼角涌出的温暖液体,宛若破碎的月光闪烁着凄凉无奈,接连不断的滑落脸颊,随着飞舞的裙边一同挣扎在寒夜冬风的摧折中。
★★★ ★★★ ★★★
廊下柱边,一截黑色袍角飞出石柱边,起伏翻飞的莫测,半片阴影投射在青石地面,宛若夜风的影子,迷魅,寂静,无法捕捉。
右手按在冰凉的廊柱,粗糙的石料刺痛了皮肤,不知为何。
廊外灿烂的月光,光滑柔软,宛若一把锋利无刃的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贯穿了此时此刻狂乱不止的心跳。
不知何时,紧握成拳的左手,攥住了企图侵入甲肤的湿冷空气,越想捏碎掌心里不断聚积的踌躇空虚,越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尽量早一些解决了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步子略急地赶回月临殿,寝宫的灯火依旧通明,却没能看见惦记了一天的纤弱人影。被告之卡丽熙独自来后院散步,列摩门纳连衣服也没换,脚步不停地追到了这里。
然而,等待着她的,不是卡丽熙揉碎了灯火的恬美笑靥,却是……
茶色的眼,凝聚了一团湍急的暗涌,伴随着耳畔卡丽熙凄楚哽咽的暗自低语,列摩门纳的呼吸也变得异常沉重起来。似乎,从夜风里飘来的轻吟抽泣,变成了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的起伏,更加撞上胸腔里无律跳动的心脏。
那样的力道,迅捷利落,恰到好处,简直是一击毙命。
天知道,她只想和她终老一生……山林原野,沙漠大海,哪里是家都不重要。
也只有天上的众神知道,她放不下的绝对不是君临天下的一个名份,她真正放不开的,是她的责任……她的出生,她的血液,都奠定了她不能丢下这个高原帝国,被拉巴尔撒的暴政和十年大战折腾的快要散架的赫梯,急需一个重新步入正轨的契机。
否则,不久的将来,近者有两河流域的巴比伦和亚述,远者有爱琴海畔的迈锡尼联邦,他们会不顾一切地率领大军冲开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大门。
这座雄踞山颠的圣山王城,便会变成一捧到处都是断垣残瓦的焦土,而赫梯先民们创造的一切奇迹,都将从历史的浩渺瀚海中被抹杀的干干净净。
这样的未来,列摩门纳绝对不允许出现,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成为废墟。十五年前的屠宫惨剧,年幼的她完全无力阻挡。
然而,如今的自己,如果不承担起赫梯的未来,那还有谁,会为这个高原民族的兴盛努力?
垂下眼,左手的五指缓慢地伸开,任由夜风从指缝钻过。忽尔,空荡荡的手心生出一丝说不清的钝痛,软绵绵的痛楚蔓延在僵硬的四肢,竟然令她没有勇气踏出廊柱的阴影。
背后,火把与廊风织出一片鬼魅的光影,红色火苗抖动着光怪陆离的身姿,连绵的火把散发着狂妄无尽的热力,无声无息地刺痛了列摩门纳的背脊……脚步,在擦身而过的山风里犹豫不前。
最终,还是向后退了半步,一声叹息,收回了眸底留恋不舍的目光,迟缓地转身,踏着被火光染成桔红色的大理石地面,带着自己道不尽的歉意,沉默地消失在蜿蜒无尽的廊下。
☆、第 五十八 章(上)
巨石厅侧殿
“臣同意厄鲁大人的意见,巴比伦派遣军人潜入赫梯境内,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挑战。如果我们不加以还击,势必会让巴比伦更加胆大妄为。”库西纳恭敬的开口,语气里却充满了愤愤不平。
指尖轻敲着木质软椅的扶手,沉闷的节奏,平静的神色,列摩门纳仍然沉默寡言。
下议院的一位中年大臣站出来,颔首。“摄政王,其他大臣们都在议论,担心安曼城的防守过于薄弱,既然巴比伦人能潜入城内,说不定亚述人也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周围。”
“不错,相比那些疏于征战的巴比伦人,底格里斯河边的亚述人更加难对付。”库西纳接下话岔,面露焦虑的说道:“巴比伦人就是满肚子阴谋诡计的窃贼,但是那些亚述人,却是强抢豪夺的大盗。眼下,我们与两河的平静局面,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拉巴尔撒与埃及大战期间,担心两河在身后偷袭赫梯,每年都将开采的大量铁石送予巴比伦和亚述,这才刚刚安抚了这些贪得无厌的近邻。如今,您停止了向两河流域输送铁石,一切铁器交易都不允许。用不了多久,两河劲旅就要为了铁矿向我们宣战,等到那时,我们就太被动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穆哈里,看向王座上神色内敛的列摩门纳,想要从那双深邃的茶色眼底找出一些讯息。
然而,这位年轻摄政王的沉静,简直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那抹稳坐不动的黑色身影,冷漠一如黑色的风,盘踞不散,无从捉摸。
“摄政王,库西纳将军所言很有道理,若不即时考虑此事,恐怕后患无穷啊!”见众人出声,多姆也附和着开口。
挑眉,不期然地笑起,半是嘲讽,半是戏谑,似乎对多姆的话提起了兴趣,列摩门纳动了动身体,微偏着脸庞,半片阳光擦着脸侧的青甲飞过,冷淬的青光一闪而逝。“多姆大人,你也主张向巴比伦开战吗?”
眼前的人,明明是在笑,为何让人有种冷透骨髓的感觉,阴森森的寒气,随着列摩门纳纹丝不动的身体,如一片肉眼看不见的波浪,浇灭了旺盛炉火的嚣张热力,瞬间。
“这、这当然了,臣一心牵挂边境安危,当然希望能尽快消除边陲重地的危机。”一向老练的多姆,竟然露出一丝慌乱,眼神闪烁地看向王座,皱纹丛生的脸上挂着一个僵硬的笑容。
拿起桌上的杯子,手腕微晃,杯中腥红的涟漪映出一双带笑的眸子,仿佛藏在血光里的幽幽冥灵,透着玩味的残忍。“多姆大人果然不负我的重望,心系赫梯苍生,很好……很好。”
怔,半刻之间,宛若被冰箭穿透身体的冰冷感,多姆稳了稳神,深吸气,继而躬身,敬道:“谢谢殿下夸奖,臣不敢当,臣定当为赫梯兴盛鞠躬尽瘁。”
喝着酒,挨着金色杯沿的薄唇,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无人瞧见。
阿齐兹走到石阶前,那张从不知疲倦的笑脸,顶着看好戏的轻佻表情,语气同样轻佻随意的没有一丁点规矩。“殿下,战与不战,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一仗迟早是要打的。依臣看来,还是早一点打完算了,免得急死库西纳将军。”
“你----阿齐兹,你说急死谁?”库西纳一时忘记礼仪,抬手指着阿齐兹,气急败坏地怒道。
“殿下不急,我不急,穆哈里大人好像也不太着急,不就你火烧眉毛地着急嘛!我也是好意,才帮你向殿下谏言,你还不谢谢我。”一甩手,拍了拍袖口漂亮的绣纹,一幅无赖模样。
如果不是佩剑都摆放在外殿,库西纳相信,自己绝对会一剑宰了油嘴滑舌的阿齐兹,这个整天就知道说风凉话的小混蛋,除了到处扇风点火,从来不知道做一点正经事。
“难道等巴比伦人兵临城下,你才知道什么叫着急吗?在安曼城抓到的巴比伦人,早被大卸八块丢在了巴比伦的边境,那些胆小到闻风就惊的巴比伦人,恐怕这会儿已经在集结军队准备反击了。”
库西纳的一袭话,令原本充斥着交头接耳议论声的大殿,蓦然安静了下来。
他的确说中了事情的关健,列摩门纳下令处死了巴比伦人,并把他们的尸体扔到了巴比伦边境,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余天……这个时间,足够集结军队,部署战略了。
“穆哈里,巴比伦有什么动静吗?”问,不温不火的声音,隐约能听出些许烦躁的调子。
“据昨晚接到的信报,没有任何动静。”
目光轻闪,温和的笑扬在眼角,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漠不关心。“库西纳将军,你所说的话都在情理之中,但是,我们也不能冒然发兵。幼发拉底河源自赫梯深山,现在正值冬季,多处河道冻结无法行船,而我们虽然处在河的上游,却不能利用战船直达边境。那就需要军队在这样严酷的天气里,长途跋涉横跨半个赫梯到达边境。”起身,绕过巨大的灰色石桌,步履微慢,声音同样不急不徐。“这对我们来讲,没有一点优势,反而未战先疲。”
列摩门纳这番话,着实让库西纳无言以对。行军打仗,最怕长途跋涉和恶劣气候,这会最大程度上消耗军队的作战实力。
偏偏这一次,两样都让他们碰上了,真是不走运!
站在拱形窗旁,抬手,手掌轻搭窗沿,坚硬的石料被打磨的光滑细腻。即便如此,还是能看见细小的石缝,那是石头天生的纹理,就像人生在世那些无法掩盖的痕迹,不论经过多少粉饰,都不能改变的本色。
“密切监视巴比伦边境的动静,任何微不足道的变化,都要立刻上报。”随着指尖在窗台轻轻一掸,沉缓有力的声音传来。
颔首,众人应下。
一挥手,转身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缠上她淡漠的目光,努力想要温暖那抹冰冷的茶色眼神。然而,却是徒劳枉然,那片琥珀色的冷光,仍然不无所动的冷凝深邃。
大臣齐齐躬身行礼,依序安静地退出了侧殿。
半晌,直到所有人都消失在门边,殿内只剩下几个侍女,列摩门纳蓦然开口,视线仍然望着窗外的庭院,让人误以为她只是在自言自语。“已经到了多少人?”
下一刻,殿内一道小门被推开,达巫夏出现在门旁,迈步来到她的身后,颔首答道:“已有三千人到达安曼城外的矿山,五天前,最后一组也出发了。”
眉梢轻动,一缕暗光划过茶色浓郁的眸底,原本栖息在那里的阳光被惊得四下散开,只留一片虚实难料的混乱光影。
“按照原定的计划,将他们分散安排在安曼城外的五个矿区,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轻声,指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窗台边缘,轻盈的目光随着指尖悠悠移动,忽明忽暗。
“是,您放心,这一批二千人分成了人数不同的四十组,不同的时间,从不同方向的城门出发,全部乔装成奴隶和各色商队,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是一个早就开始酝酿的行动,就在边境传来强盗自杀事件之后,列摩门纳就已经安排帝鹰军团抽调人手,乔装成送往安曼城矿场的奴隶,分成数十批,小心谨慎地从整个哈图莎的眼皮子底下溜出了城。
不得不说,列摩门纳这一手相当漂亮,没有大张旗鼓,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传令宣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将五千人的军队送到了边境,如同寂静无声的夜晚,将黑暗不着痕迹地送到了人间,当你发现异样的时候,漫无边尽的黑夜已经占据了天与地的所有缝隙。
可以想见,一旦巴比伦人进攻安曼城,等待他们的将不是普通的赫梯战士,而是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帝鹰军团。
达巫夏发现,自己竟然开始莫名地期待起来,久违的嗜杀血液,再一次被即将到来的战争唤醒了。
点头,转过身,笑得风轻云淡,大有一股劲风吹去尘埃的气势。“我们拭目以待吧,看一看聪明的巴比伦人,到底会不会选择来送死。”
难得的笑起来,直觉告诉达巫夏,这些自以为是的巴比伦人,恐怕已经踏上死亡之路了。
★★★ ★★★ ★★★
虽在寒冬,可是缭绕在圣山的雾气却终年不散,纯白的雾,似乎只要你伸出手,就能轻易地触摸到它的柔软,忽近又远的曼妙身姿,诱惑着阳光义无返顾地投身其间。
“都准备好了吗?”
“嗯,帝鹰军团有一万人已经在城外待命,随时都可以出发。”
“是吗?就算快马加鞭的赶去安曼城,也会比邻近的巴比伦慢一些,听说安曼城的守军薄弱,如果巴比伦发动突袭,他们能挡住吗?”卡丽熙的浓浓担忧,已经到了快要无法控制的程度,强装而出的镇定自若,到底还能撑多久,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