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锡尼城邦,远在爱琴海的另一头,她们之间将要隔着一片汪洋大海,这个距离太遥远,太可怕,太……
骤然,一阵狂风肆起,额前的发丝刮擦着眉毛摇晃在风中,丝丝缕缕的打乱了视线,麻麻痒痒的模糊了心情。
一声沉重的叹息,重得好像被困在网里的野兽发出的低吼,无可奈何的,却又不愿轻易放弃的压抑绝望。
抬眸,极缓极慢地,列摩门纳眺望着眼前的一切,山色如墨,月光如澜,一派静谧闲淡的悠然景致……这些泰然平静之下,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可是,只要想到无辜的卡丽熙会被卷入这些汹涌湍急的政治旋涡中,列摩门纳就感到莫名的愤恨,无穷无尽的恨,还有无穷无尽的担忧。
不想单纯一如晨雾的卡丽熙牵扯到这些事事非非里,一千个不想,一万个不愿。
直到现在,列摩门纳才明白,她们已经快要被政治与王权吞噬了,不知不觉的缓慢蚕食。
牵着嘴角,一抹风轻云淡的冷漠扬在唇边,冰冷的笑容,淬寒的目光,凝固在她低下头的瞬间。
摇动的发丝,挡住了茶色眼底流动的荧荧月光,还有一星半点形似月茫的明亮闪烁,被从眼底升起的一圈雾气晕开了碎碎的光芒。
十米之外巨大的石柱后面,藏着另一个沉寂黯淡的灵魂……
穿透蓝色瞳膜的忧伤视线,缭绕紧缠着栏杆边垂头丧气的高挑身影。不同于山顶月光的清冷,卡丽熙注视着列摩门纳背影的干净目光,半是怅然若失的恍惚,半是忧心忡忡的愁郁……
风声如鼓,轻轻地飞过脸颊,重重地敲击耳膜,震荡起心底一片涟漪,由小及大的扩张,由浅到深的蔓延,满溢而出的伤感,清澈明晰地倒影出自己左右为难的彷徨。
★★★ ★★★ ★★★
七十三天的行程,途径十七座城池,横穿了半个安纳托利亚高原,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抵达了赫梯最西边的马尔里城。
这座海边城市是赫梯重要的港口之一,往来于爱琴海的大部分船只都会在这里停靠,迈锡尼使节团当初也是由这里登陆,他们乘坐的挂着迈锡尼旗帜的海船,仍然停泊在港口最显眼的地方。
平日喧闹吵杂的港口,今天异常的寂静,听不见船员命令奴隶搬运货物的吆喝声,听不见商贩奋力叫卖的响亮声音,更听不见满载而去的商船起锚的号角声……
海潮,依旧用力拍打着码头,白色的浪花追逐着奔来,前赴后继地撞碎在结实的灰色石基,宛若一朵朵在海风中盛开怒放的花,却在下一个转瞬就凋零的毫无踪迹。
人潮,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涌来,他们为了能够一睹赫梯帝国里两位传奇人物的真容,争先恐后地挤向马尔里的港口。
用来维持秩序的侍卫面对潮水般涌来的人流,露出了严阵以待的严肃表情。虽然时值深秋,但是海边的温度却仍然停留在春天,加上需要努力阻挡这些推搡向前的百姓,年轻侍卫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一辆黄金马车徐徐停下,侍女上前,拉开精致镂空的木门,一片白色的纱帘随风扬起,隐隐露出车内银丝软垫的一角。
另一个侍女搬着脚凳正欲放下,被身后一个声音唤住了动作。
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旁边的侍卫,列摩门纳缓步来到车门旁,她摆了摆手示意侍女退下。
犹豫了半刻,茶色眼底有丝隐忍难言的踌躇,燥热的海风吹过耳畔,额前的发丝划过眼前,闪闪烁烁的斑斓藏起了她的情绪,抬手,轻轻地掀起纱帘。
伸出手,握住卡丽熙探出来的手,掌心贴上掌心的刹那,列摩门纳展开眉间的褶皱,一抹风卷云舒的弧度挂在薄薄的唇角。
一瞬间的迟疑,就在看见车外那张灿烂的笑容时,卡丽熙有种耀眼眩目的感觉……张扬无度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海面,都在这个风轻云淡的浅笑里,变得黯淡失色了。
另一手环过卡丽熙的腰,在她不知为何突然呆怔的时候,小心地将她抱下车。
当脚尖稳稳落地的瞬间,思绪蓦然涌回空白一片的大脑,意识到两人还搂在一起,卡丽熙涨红着脸,向后退了半步,刻意拉开了这种粘腻如胶的亲密距离。
“摄政王,已经都准备妥当了,请卡丽熙公主登船。”拉舍尔跨前一步,朝两人行礼。
点头,握着卡丽熙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抬眸望去,一艘巨大的五桅帆船停在栈道前方。
敛眼,喉咙紧了紧。与此同时,列摩门纳握紧了手里软柔透凉的手,不是十指交缠,而是将卡丽熙的手全然包裹在自己的手中,密不透风的保护,些许不安的倔强意味。
视线垂下,卡丽熙看着她们相握的手,手背被她握得有些痛,血液迟缓地流动在指尖,列摩门纳的体温更加真实地渗入身体,真切而炽热,蒸发了海风吹烫的弥漫着浓浓离别的空气……
一道若有所思的目光,来自身旁桀骜如风的女子带着浅笑的茶色眼底,如同她藏在指间的力道,固执的一如既往,温柔的一如既往。
翩然,迎着她的视线,笑了。
怔,半刻之间的迷茫失神,半刻之后扬眉而笑,列摩门纳迈出步伐。
两人并肩而行,阳光从四周投下,拉长了身影,恣意狂澜的海风从水面吹来,沿着地上的阴影疾驰而过,拉扯着一深一浅两片袍角纷繁翻飞,纠缠相叠……
千里相送终有最后一别,列摩门纳固执地从哈图莎护送卡丽熙前往马尔里城……原本只需要五十天就能走完的路程,她们花了七十三天才抵达,足足多用了二十多天……
可是,无论怎样缓行慢走的路程,无论多么缠绵不舍的留恋,终究还是躲不过脚下的这条路走到了尽头。
这条百米来长的栈道,俨然已经是她们的最后一程了……结实的木桩拼接而成的平坦栈道,短的让人心痛,短的让人猝不及防,随着步伐不断地纵深,那条飘扬着赫梯旗帜的大船,将她们的离别映彻的更加迫在眉睫了。
海阔天空的自由气息,高桅巨帆的雄伟气势……与卡丽熙此时此刻翻腾在心底的怯弱与不舍形成了显明的对比。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在离别的面前,居然显得如此无助与渺小。
七十三天如胶似漆的相处,历历目目在眼前瞬息即逝的闪过,犹如海风吹皱了还未起航就已然泛滥成灾的无尽思念……
“这是你在赫梯的最后一天,这艘船抛锚起航之后,你就要驶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蓦然,列摩门纳没由来的轻声开口。微仰的脸,迎向天空洒落的金色光线,阳光下一张雕像般深邃坚毅的面孔,青甲荧光泛着慑人心魂的诡异光芒,魔一样魅惑的色泽。
心跳有些乱,不知要说什么,卡丽熙选择了沉默。
目光沉深,注视着越来越近的铺着金色地毯的甲板,眉间轻颤,忽略自己早就后悔不已的心情。用力压下心底疯狂的想要拉着卡丽熙扭头回哈图莎的冲动,她沉声说道:“记住,如果发现任何异样,别管其他事,赶快回来。我就在马尔里等你,知道吗?”
叹息,很重。心跳,却轻得好像随时都能停下……这一句话,列摩门纳几乎天天挂在嘴边,然而每一次听到这句简单的嘱咐,都让卡丽熙感动的想要落泪。
不为其他,只为她一句……
“我就在马尔里等你。”
点头,点落一滴眼泪,紧接着,更多的泪水涌出酸涨无力的眼眶,无声无息的泪痕反射着阳光,闪烁着一种精致易碎的悲伤。
重重地一声长叹,仿佛拼尽全力禁锢在身体中的某个灵魂,终于在这一声无奈的哀叹里得到了释放。列摩门纳步子一停,稍稍使力将卡丽熙拉进怀里,俯下脸的瞬间,她暗哑的声音透着轻颤,消失在卡丽熙沾上泪水的唇畔。
“我后悔了,卡丽熙……”
随之而来的,滚烫的呼吸取代了咸涩的海风灌进卡丽熙瞬间窒息的胸腔,一路而来强装的镇定顷刻之间化为了灰烬,浓烈到化不开的离愁排山倒海地淹没了一切……太迅猛,太彻底,让她完全失落在列摩门纳如此狂妄大胆的行动中。
忘却了身在众目睽睽的热闹港口,忘却了周遭显然已经纷纷扬扬的诡异气氛,忘却了迫在眉睫的离别,两人不顾一切地陷入彼此混乱急促的呼吸中,放纵两颗被离愁折磨地惶惶不安的心,在这个短暂的瞬间得到片刻的缠绵安稳。
这片蔚蓝迷人的爱琴海,波澜壮阔的斑斓海浪之下,又会暗藏着如何变换莫测的汹涌暗流……世代盘踞在爱琴海另一端的,拥有了强大海军的迈锡尼,那将是人生另一段经历的起点,还是一个终点?
这一别,她们便是杳杳海天相隔……一眼无尽的云光海色,变成了她们眺望远方的爱人时,眼底唯一相同的景致……
☆、第 七十二 章(上)
“向迈锡尼王转达我的谢意,爱琴海航线的稳固和平,赫梯必会尽其所能去维护。”
“是,小人替王感谢摄政王的深明大义,这份爱琴海分辖协议将会为两国带来更多的繁荣兴旺,小人将尽快将此书呈交给王。”
“埃尔伊斯,记住我说过的话,卡丽熙不是普通的赫梯使节,她是赫梯的……王妃。迈锡尼如有任何对她不敬的举动,等同于对赫梯不敬。我们赫梯人有仇必报,我不希望这一次的和平出访,最后以战争来收场。”
“是,小人谨记摄政王的训诫,迈锡尼必将视卡丽熙公主为尊贵的上宾,以大礼善待,请摄政王放心。”
临行前,列摩门纳持着严峻的脸色,半是请求,半是警告的言语,依旧清晰地回响在埃尔伊斯的耳畔。即使隔了这么多天,现在回想起来,埃尔伊斯仍然觉得背后冷嗖嗖的,就像有人拿着冰冷的刀贴在他的颈边。
这位年纪轻轻的赫梯摄政王,果然不是善类,半面诡谲莫测的青甲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魔魅气息。就算擒着温和的浅笑,也能凝结空气的邪佞戾气,总能轻而易举地抽空人们身体里的所有勇气。
相比她而言,身旁这位叙利亚小公主,简直就是天神送到人间的珍物……绝色的美,善良的心,清纯的笑,以及那种被她隐藏得很好,却仍然掩盖不了的过人智慧。
“埃尔伊斯大人,那些是什么?” 问,有丝兴奋,指着海天交接的地方一群庞大高耸的建筑物。
循着她的指引望去,埃尔伊斯笑了起来,声音听出骄傲之情。“公主,那是卫城,建在靠海的悬崖之上。”
蓝眸闪着惊讶,在海上航行了半个月,仍然不习惯海风吹打在身上的刚猛力道,很怀念穿梭在赫梯王宫里温柔无律的山风。“卫城……曾在书里读到,爱琴海联邦的很多城市都建有卫城,卫城即是平时公共活动的场所,又是保护王宫的要塞,是这样吗?”
颔首,赞道:“公主真是博学多才,卫城在爱琴海一带极为常见,但是就属迈锡尼的卫城最为宏大壮观。您瞧那座最高的宫殿,就是迈锡尼最大的神庙……波塞冬神庙。”
“波塞冬,掌管海洋的海神。”
“正是,他是迈锡尼的主神,人们崇拜海神,祈求他保佑出海的人能平安归来,也祈求他将丰饶的海产送给虔诚的渔民。”渔业是迈锡尼较为重要的产业之一,在这个每天一半食物是由大海提供的沿海国家,对海神的膜拜肯定相当执着。
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视线,从阳光下绽放着耀眼光芒的城堡移向波光粼粼的海面……迈锡尼人对大海的敬畏,犹如赫梯人对高原的崇拜一样,是一种来自民族起源的原始膜拜,经历了时代的多样迁移后,变成了一股渗入血性的深爱崇敬。
“公主,就快到港口了,请您先进船舱稍作休息吧。”埃尔伊斯恭敬地轻轻颔首,谦和地说。
笑着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海边城堡,爱琴海无所遮挡的明媚光线照射着卫城,为那片笔直有型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色光芒,刺得眼睛涩涩地痛。收回视线,卡丽熙转身朝船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