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浸过防腐朽药汁的铁木作为原料,一个小小的平台停在地洞深处,宿飞站上去,摇动了一下铃铛,平台便缓慢地沉入地面,带着宿飞向着更深处移动。
越往下越热,很快宿飞就扯下了他脖子上的汗巾,在脸上擦了一圈。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他下来后就不曾停歇过,其中掺夹着重物拖动声,喊号子的嘿哟声,机关吱呀吱呀的运转声,不用看,只需听,都能想象那是一片如何热火朝天的景象。
但平台并没有在此地停留,反而加快速度,进入了更下一层。
这一层里,宿飞也不得不运起内息抵抗炎热。他从平台上走下,先瞧了一眼地洞中央三十丈高的钢炉,颜色如同熔浆的铁水从钢炉下方的八个出口流淌出,打着赤膊浑身大汗的武夷楼弟子用大勺将上面漂浮的渣滓舀出,倒进各种模具里。
宿飞在铁水上点燃了烟斗里的烟草,绕过这些弟子,找到一道隐蔽的阶梯,继续往下。
第二层若说是酷暑,那第三层就仿佛是炼狱。
宿飞脱掉了鞋,光脚踩上滚烫的沙面,脚落下时能听到滋滋肉响,脚抬起时能看到青烟冒出。
好在宿飞已经习惯了。
武夷楼选楼主的标准,就是在第三层走上一个来回,成功者带着事先置放在第三层的东西返回,失败者在路上就会被烧死,骨灰将成为第三层地面所铺的白沙的一部分。
不过今天宿飞不需要走到那么深的地方,关押万子华的牢房就在第三层的入口处不远。
宿飞走到的时候,车山雪家的老五正在冥想。
大国师的五弟子万子华年岁比闵吉还小,才十四岁,相貌平凡无奇,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但要说天分,他反而是车山雪六个弟子里最好的一个,天生能沟通万灵,只要知道名字,就能将死去之人的魂灵呼唤回人间。
他身上甚至有不少被百姓津津乐道的传奇,就像宿飞晓得的一些那样,万子华此人出生后便被父母抛弃,是山野里的精灵将他养大,不晓人事,亦不知人言。
若非三年前他一不小心将琼府某坟山上的鬼魂全部叫出,让整整一府的人青天白日地见了鬼,惹得大供奉院遣人降服,说不定现在还是个山林里的野猴儿。
大国师见此良才璞玉十分喜爱,起了名字,收到门下。
但是,万子华拜师后并没有和大国师学祝呪,反而一天到晚泡在白泽局,和匠人们同吃同睡,钻营机关,叫不少晓得他才能的人惋惜不已。
大国师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徒弟不学祝呪有什么不对,甚至在万子华提出想前往武夷楼一观武道机关后,专门为他写了信给宿飞。
在大国师出事之前,宿飞待万子华是没得坏话说的,连他的徒弟都嫉妒他竟然对万子华这样亲切。以致宿飞翻脸不认人后,他们都一时间跟不上反应。
作为被抓住拘禁的人,万子华反倒是最淡定的一个。
宿飞其实有些看不懂这个小孩,武夷楼中人人谈地洞第三层色变,不仅是因为地洞第三层的炎热,也是因为这里从古至今不知道葬送了多少生灵,据很久之前的一个祝师说,死去生灵的魂灵依然在第三层燃烧着,至今不能安眠。宿飞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都觉得冷汗潺潺,而这个据说天生能见鬼的小孩却一点也不害怕。
只要给他一个机关,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能待下去。
宿飞蹲在牢房外,用烟锅敲了敲石栏,梆梆声让里面的万子华抬起头。
宿飞说:“我们没拿到你师父的心脏。”
万子华不说话,低下头继续摆弄手上那只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报时鸟。
宿飞无奈道:“我原本也不想这样,你的天分真的不错,和你一比,我那几个徒弟都成了石块脑子,但是啊,这些天我们已经试过很多次了,其他祝师的心脏没有效果,不能唤醒‘武神’。”
万子华顿了顿,还是没说话。
宿飞抽了一口旱烟,继续说:“如果能弄到你师父的心脏,好吧,我也晓得这是痴心妄想,那让你活下来也没什么,但现在搞不到啊,我这也是没办法。”
万子华默默地开始组装报时鸟的零件。
“你也很喜欢机关对吧?”宿飞问,“你应该也想看到‘武神’动起来吧,那就帮世叔一个小忙。”
万子华的报时鸟没组装成功,反而组装成了一个四不像的奇怪玩意儿。
宿飞没在意,他道:“之前办事的痕迹没清扫干净,想必大国师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哎,我和你讲这么多干什么呢?子华啊,等‘武神’醒来,我会在它身上刻下你的名字的……你在做什么?”
万子华将最后一枚零件推入,仿佛一个“八”的手势的机关成形了。
他把长的一头对准宿飞,然后松开扳机。
啪。
伴随着淡淡的硫磺气味,一枚弹丸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打向宿飞。
宿飞好歹也是个宗师,手中烟斗一转,叮当声里弹丸被打向另一个地方。
更多的弹丸带着呼啸声扑向了他,宿飞以气劲挥舞汗巾,本该不堪一击的粗布在他手上如同钢铁般坚硬。
“原来你还会想跑啊?”宿飞说,“但是在这里你又用不了祝呪,何苦……嗯?”
万子华把手里的四不像向着宿飞抛过来,半路上这四不像就已经着了火,滚滚黑烟冒出,像是下一刻就会散架。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就算是霹雳弹,对宗师也不起大用。宿飞一汗巾要将四不像打飞,但汗巾挥出的劲风才触到四不像,那奇葩玩意儿扯着喉咙叫起来。
“巳时啦,巳时啦,莫要贪图被中安稳,一寸光阴一寸金……”
轰隆一声,四不像炸穿了牢房,
石砖四散,地上饱含地火气息的白沙纷扬而起,撞出火苗,变成了第二次爆炸。
这一次爆炸的威力巨大,炸塌了半边地洞第三层的天花板。碎裂的地板轰轰往下掉,将宿飞砸了个灰头土脸。
向着坍塌方向倾泻的钢炉扯断了铁水出口,岩浆般的铁水直往地上淌,烫得武夷楼的弟子嗷嗷直叫。
宿飞顾不得这些,冲进牢房废墟里找人。
万子华早就离开了,只有一只焦黑的卷曲长管被埋在石砖下,还在大喊大叫。
“巳时啦,巳时啦,叽!”
***
“巳、巳时了?”
听到报时鸟的叫声,车山雪猛地坐起来,下意识去拿应该放在床榻架子上的衣物。
结果他触碰到的是一具温热的肉体。
车山雪茫然地睁开眼睛,又一次满脸懵逼地在自己身边看到了谌巍的脸。
他对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毫无印象,更不要提床榻上这坨谌巍是什么时候上来的,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榻,还有陌生的报时鸟——
他现在在哪?
桃府令江大人府上的报时鸟如此聒噪,谌巍也被叫醒了。
从海岛坐船回到陆地上,再到府首淳安城,他都一路照料着车山雪,到现在才眯了两个多时辰。
他打着哈欠掀开床帘一角,寻着声音弹出一道气劲,替报时鸟关上它喋喋不休的嘴。
房间里安静了。
另一边,车山雪下意识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体的几个角落,确定自己穿戴整齐,也没感到什么异样,才松了一口气。
看到他这般举动的谌巍十分无语。
他很像是对昏迷病人做这种事的家伙?
不像,但很明显,车山雪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没把谌巍的心意当回事,就是当回事的方向有点问题,这也是除夕那一夜留下的病根。
谌巍又叹了一口气,自己先起身,拉开床帘,掀开纸窗,让阳光驱散屋内的昏暗。
“你可算是醒了。”他对车山雪道。
车山雪更加茫然地眨眼。
他记得他闭上眼之前是清晨,而巳时也就是上午不久而已,他应该只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吧?
谌巍没注意到车山雪满脸的迷惑不解,只穿了一条亵裤的他将形状分明的八块腹肌袒露在外,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拿来了车山雪的衣物,端来了车山雪的醒脑茶,还有热水毛巾刷子,放在一堆。最后回过头看塌上的车山雪,问:“起不来?”
车山雪看着他做这一切,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梦中。
“起不来也没事,”谌巍将茶水放在他面前,同时道,“大夫说了你醒来可能会有些四肢乏力……”
不,他并没有觉得四肢乏力,车山雪心道,反倒是感觉难得的精力充沛。
所以他更想不通了,眼前这一切到底是——
谌巍:“……毕竟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摸不着北是正常的。”
——啥?
大年初三,醒来的车山雪再一次在自己身侧看到了谌巍,并从他口中听说,自己白白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呪雪停下后各方的救济调度,需要出面安抚的商人百姓,还有查桃府大小官员查桃府各地供奉观查武夷楼……所有应该马上去做的事情都变成了一匹马,一万匹马在车山雪脑中奔腾,蹄子落地一次车山雪就觉得头痛一下。
我还是晕过去算了。
车山雪表情空白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