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山雪从未想过虞操行会发现不了这些异样,假的就是假的,一时半刻就算了,时间一长,哪里能不露出马脚。
既然如此,还不如利用这一点设下陷阱。
谌巍在静室里打坐时,绝对想不到车山雪正面无表情在傀偶的中枢上附着一旦失控有可能把他们两人连着半个淳安城送上天的呪术。
当然,后来车山雪还是向谌巍透露了一点傀偶中的机关,一是以防谌巍大意损坏了傀偶,二是免得对上虞操行后,谌巍那剑一样笔直的脑筋转不过弯,哪怕得到车山雪暗示,依然不肯撤离,反而追着虞操行砍,最后被傀偶一起炸成灰。
只是没说爆炸威力这般大而已,车山雪觉得没有问题。
可惜谌巍不是这般想。
默默思索着虞操行的魂灵到底是怎么逃出生天的,盘腿坐在蒲团上的车山雪双眼微阖冥想,正是纠结时,突然见到面前的香炉里冒出熊熊火光。
一只火精打着喷嚏从炉灰中滚出,战战栗栗地将一张小纸条交给车山雪。等车山雪接过,他也不敢留下来等着看车山雪会不会回信,连滚带爬地钻回了炉灰中,仿佛多留一刻,车山雪就会吃了它。
这让很少被精灵们惧怕的车山雪感到奇怪。
传讯是杨冬熔发来的,但纸条上不是杨冬熔的字。
数个潦草到本人都可能认不出的大字甚至不是用笔写成,而是以指尖剑意凭空写下,若是车山雪感觉不到剑意,那他都看不到纸条上写的什么。
最后的最后,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
写的还是一句骂人的话。
就算生气发泄,发泄完了也给人好好说明一下鸿京那边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啊?就这么光秃秃一句骂人话是在想什么?不知所谓。
车山雪冷静地想,要把纸条丢进香炉里。
但伸出手时他犹豫了片刻,叹息一声后,仔细将纸条折好,收进怀中。
下次见到谌巍,拿这纸条嘲笑他。
车山雪心道,弹出一道风熄灭了香炉,起身离开了静室。
李乐成已经将最后的阵法方案送上,材料人手也已准备好,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开始布阵了。
哪怕再如何牵挂鸿京的人,这次的大金莲白水阵,他绝不容许有失。
***
数天后,桃府,武夷山。
武神之战削平了曾经钟灵毓秀的群山,起伏的山脉从远处看活生生短了一截,唯有武神像一只耸立在鹌鹑堆里的大白鹅,依然矗立在群山之中,仿佛不是以“武”为名号的神灵,反而是个山神了。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如今还没立春,寒风依然料峭,整座武夷山却生机勃发得可怕。
车山雪昨天夜里来到这里,走的是做苦役的武夷楼弟子和来往商人伙计,车队,护送的镖局队伍,还有祝师和官吏们开辟出的大道,而一晚上才过,那被人马车轮压平压实的红土上又覆盖上叶尖闪烁着露珠的嫩草,车山雪停下脚步时,刚巧看到围墙上垂落的细枝上开出了一朵娇黄的迎春花。
一只出生早了的蝴蝶可怜兮兮扑腾飞过,实在没想到天气会这么寒冷。
车山雪昨夜住的这个园子就在武夷山山脚,但他来时已经是深夜,匆匆走过时不曾关心景色如何。而现在他抬起头看,发现武夷群山除了矮了一点,依旧像过去无数年一般覆盖着茂密的山林,不熟悉这里的人,根本看不出多日前这里发生过灾难。
一边的万子华误解了车山雪的沉默,以为他在为灵脉宝珠肆意散发力量而生气,连忙将一个小机关放进袖子里,一边拍打下身上的木屑一边道:“师父,我劝过灵脉宝珠前辈,但是它说它爱怎样就怎样,我们管不着。”
“嗯,”车山雪点头,“它爱这样办就这样办吧。”
灵脉宝珠的力量让此地兴兴向荣,如今来往的人又多,种种异象展现,灵宝出世的消息瞒也瞒不住。不过车山雪倒是不担心灵脉宝珠的安全,说实话,那么大一颗珠子,滚都没处滚,谁还能偷了它不成。灵脉宝珠愿意这样做也好,他正巧能借此展望一下将来抹除魔域,复兴那荒芜土地时会是什么模样。
但有人的态度不像车山雪这样平淡。
昨天半夜就跟着李乐成上山,现在才下山的宫柔一路打着喷嚏。她眼下两道青黑,又因为花粉症而眼泪鼻涕直流,上哪里都要先闯个祸的活力消失,走路摇摇晃晃,恨不得立刻扑到床榻上大睡一觉。
但她不能睡,她三师兄将庶务管理交给她,然后自己去抓大金莲白水阵和三千灵源阵的布置。几天下来,一对师兄妹见面,首先看到的都是对方的黑眼圈。
于是宫柔只能将自己的郁闷发泄在折腾她的花花草草上,她嗓音又尖利,车山雪隔着很远站在前院中,都能听到她气急败坏喊人铲除道路上的草皮。
好生滥用权力一番,宫柔冲进院子,立刻看到似笑非笑看着她的师父。
“师、师父你起来啦?”她结结巴巴地说,“吃、吃早饭了吗?几里外的李家坡有一家包子做得不错,我去给您……”
宫柔说到后面自动消声,下一刻,她泪眼汪汪地抱住车山雪大腿哭嚎。
“师父啊!让我睡一觉吧!”
“乖,”车山雪摸摸她的头,“今天开阵,见识见识对你有好处。”
这是车山雪再次来到武夷山的原因,十二重的大金莲白水阵终于要开阵了。
桃府所有祝师彻夜不休,又要对应日月星辰又要对应山川河流,而桃府毕竟是如此广袤的鱼米之乡,想要精准阵眼绝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再加上确认方案后要马不停蹄将灵物放置在阵眼上,不能有半点误差,哪怕借用早就布好了的烽火大阵之力,他们也赶工到了正月十四。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吉日。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醒阵,虽然也不容易,却不像准备的阶段那样辛苦。
车山雪来武夷山,就是要借灵脉宝珠醒阵的。
早早沐浴更衣,冥想一夜,车山雪如今精神极好。他吓唬了宫柔一句,还是放小姑娘去休息一个时辰,免得等会醒阵开阵时她真的睡过去。
继而车山雪带着万子华,将昨天没巡查完的大阵节点一一检查完,表扬了众人最近的辛苦,这才上山。
姚天明和李乐成已经等在武神前了。
今日的武神和多日前车山雪所见的武神亦是不一样,它矗立在大金莲白水阵的中央,灵木的根须穿透了武神的外壳,在大阵上扎下来,并在阳光下散发着如白玉般皎洁的光辉。
“国师,”因为太紧张而一脸僵硬的姚天明说,“都准备好了。”
“还有一炷香。”李乐成道。
这两人还算是表现好的,其他被选出来协助醒阵的祝师们看上去都不知道自己五官摆在那里,车山雪不得不剔除一些太紧张的,让预备的人上。然而等他们进入武神,围着灵脉宝珠分别站好,许多人已经满脑空白忘记咒文该怎么念了。
比如宫柔。
他们不由将视线投向站在灵木之下,抬头仰望灵脉宝珠的大国师,尽管大国师此刻没什么表情,但他胸有成竹的态度还是感染了这些人,一个个镇定下来。
香柱烧得只剩下短短一截了,和灵脉宝珠交谈完,面色有点阴沉的车山雪深呼吸了一次,转过身开口道:“开始吧。”
命令一声声传下去,祝师们很快安静下来,连灵脉宝珠也收敛起光亮,将黯淡的自己隐藏在枝叶间。
他们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灵觉重叠在一起,等待着太阳运行到天空的穹顶。
那是每一天中天地间阳气最盛的一刻,转瞬即逝——
“叮——”
“叮——”
“叮——”
一百零八个祝师,分别站在武夷山,淳安,乃至大金莲白水阵每一个枢纽上的所有祝师,在同一个时刻,用同一个姿势摇动了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