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两夜里,车山雪的神智被囚禁在狂乱的梦境中。一会儿是穿着丧衣的车炎质问他为什么把大衍搞成那破样,一会儿是十几岁的虞操行表兄言笑晏晏地喊他出门玩耍,转头却化为厉鬼索命。各路妖魔鬼怪追在车山雪身后咆哮了一万八千里,身形变成了七八岁的车山雪祝呪用不了,剑法没卵用,要不是有个眼熟的人陪着他一起逃亡,恐怕早就没命。
但是这眼熟的人是谁呢?
醒来就记不起了。
车山雪躺在榻上,严肃地思考了半晌这入梦之人的身份。良久脑子才慢慢清醒,开始确认自己身在何方。
应该是供奉观的后厢房。
还有,屋子里那个平缓到快听不见的呼吸是……
“谌掌门,”车山雪说,“你不出声站我屋里干什么?”
车山雪醒来,发呆了快一盏茶的时间,除了呼吸声,愣是没能从谌巍的方向听到半点动静。
也就是说,谌巍在屏风前动也不动地站了一盏茶。
如果不不是觉得自己和谌巍的关系有所缓和,车山雪差点以为这人是在琢磨杀死他的办法了。
屏风后依然没有动静,车山雪便耐着性子又呼唤了一声。
“谌掌门?”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是行走时布料摩擦发出的,但没有听到脚步声。片刻后,木椅拖动的声音从车山雪榻边传出。
一点也不动作僵硬地谌巍坐下,道:“是我。”
车山雪:“……”
废话,还能是谁?
真是古古怪怪。
车山雪在心里评价,往后摸索自己的枕头。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抢过枕头,将其垫高,好让车山雪靠上去。
等车山雪将自己因为长时间昏迷而酸软无比的后背陷入柔软的枕头中后,他才意识到两人刚才这一串理所当然有点不对。
……说好的宿敌呢?!
从他恢复的残缺记忆来看,大供奉院的那个雨夜里,他们根本是决裂了呀!
大国师难以理解地陷入沉默中,青城剑圣同他一起沉默。
谌巍到不至于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只是难得和这样安静的车山雪相处。
在车山雪废武断脉后,他们并非没有和对方见过面。
就像车山雪困于大供奉院的那六十年,他们偶尔会给对方写信;而车山雪成为大国师,一步一步掌握整个大衍的权力,开始推行车炎和车山昌两位先帝都没有成功的田改和律改时,谌巍作为青城掌门,时不时会与车山雪在各个场合碰见。
只是哪怕是相遇于茅厕,他们对彼此的冷嘲热讽也少不了。
有多久没有这样沉默地相处过了?
谌巍记不清,只觉得上一次这般和平时,他们似乎还是少年。
七十多年弹指过。
谌巍看着车山雪,看他透着病容的面色,看他因为疑惑而浅浅皱起的眉头,视线沿着峨眉往下,经过笔直的鼻梁,飘到苍白的嘴唇上。
他的思绪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心道这张嘴果然在不说话时更可爱。
还有起伏的胸口,热度不曾消减的肌肤,从嘴里溢出的气息,或是眼皮下颤动的眼珠……车山雪就在谌巍身边,是活生生的车山雪,不是一架零件都不齐全的白骨。
想起前世之事的谌巍呼吸一顿,过了片刻,才缓缓地吐出肺腑之气。
这是谌巍在重生后第二次和车山雪见面,时至此刻,他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清晰的认识。
他重生了,救下了车山雪。
现在他活着,车山雪也活着。
或许是满天神佛保佑才会有这样的幸运吧,谌巍想,怎么能让这混账死得比我早那么多,太便宜他了。
自重生后,青城剑圣那颗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轻飘飘地放松下来。
下一刻他的心又绷紧。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山雪的半个身子已经向他俯下来,手伸到距离谌巍的脸不足一寸的地方。
谌巍的突然抬头让他停下动作,但是车山雪脸上好奇的表情却收也收不住。
“哎,”谌巍听到他带着笑意说,“你莫不是哭了吧?”
“……”谌巍,“别让我揍你。”
就算点了炭火,屋子还是挺冷,车山雪缩回被窝里,摇头晃脑评价:“真是不经逗。”
一只沉重的暖手热水壶从天而降,砸在了车山雪的肚子上。就算有厚厚被子挡着,车山雪还是被砸得一噎。
他默默把暖水壶拿到被子下,只觉得自己要被烫死了。
谌巍用内息热了一壶滚开水,然后再次沉默。片刻后车山雪清了清嗓子,道:“你——”
林苑带着闵吉推门而入,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大国师你醒啦,”进来的林苑喜气洋洋,“正巧药也好了,趁热喝了吧。”
谌巍愕然地眨了眨眼。
他之前发呆了多久,以至于药青峰的童子已经送来了药,而车山雪的小徒弟则把药熬好了?
这么长的时间,他就这样愣愣地坐在这里,盯着车山雪看吗?
不知道闵吉是什么时候开始熬药的车山雪倒是没有这样的疑惑,他点点头,伸手想接过自己的一碗药。
闵吉连忙把药碗递过去,林苑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
“这药刚熬好,烫手得很,”林长老眼睛也不眨地说着瞎话,“大国师还是不要自己喝,叫掌门喂吧。”
“……”谌巍,“关我什么事。”
“李三和宫四好像得了您的信下山去了,闵吉要跟着我去一趟药青峰,”林苑道,“供奉观里除了掌门就只有大国师,大国师现在还是个瞎子呢,掌门您想让他自己喝药吗?”
闵吉端着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闻言一个劲地看林苑——他什么时候要跟林长老去药青峰啦?
床上的车山雪更是不知道林苑在想什么,茫然道:“没关系啊,我能自己吃药。”
谌巍对着他紧闭的双眸一瞥,对闵吉道:“放这吧。”
林苑叮嘱:“掌门你以前没干过这种服侍人的活,注意不要把药汁洒在被子上啊。”
“闭嘴,”谌巍用一个字回答他的叮嘱,“滚。”
低气压横扫车山雪的厢房,林苑和放下药碗的闵吉一起滚了出去。
林苑还贴心地带上了屋门。
闵吉和他一起站在门外,见到这位受人尊敬的神医长老蹑手蹑脚地将耳朵贴上门板,心有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果然,下一刻,一道剑气透门而出,将林长老掀飞到院子外。
闵吉跑过去搀扶,抱怨道:“您这是想干什么啊。”
“有一件事我怀疑很久了,”林苑说,“掌门和大国师之间的关系绝不寻常。”
“他们是宿敌,”闵吉觉得他的怀疑很没道理,“人人都这样说。”
“可以帮忙喂药的宿敌?”林苑反问。
“毕竟认识了这么久,如今是亦敌亦友吧。”闵吉看关系的目光很纯洁。
林苑盯着闵小祝师看了良久,叹了一口气。
世上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拥有一双善于发现真相的眼睛。
“等着吧,”林苑在心里碎碎念,“我说绝不寻常,就一定不寻常。”
***
非常可惜,屋里并未出现林苑期待的场面。
谌巍将门口偷听的林苑掀飞时,车山雪已经端着药碗喝起来。等谌巍回到座位上,车山雪手里的碗已是只剩下碗底的一点药汁。
掌门默默地倒了杯茶让车山雪漱口,看到车山雪同样将茶水一饮而尽。
“你以前不喜欢吃药。”他突然说。
车山雪摸索地将茶杯放回床边的案几上,闻言道:“现在也不喜欢,但也能喝下去,毕竟不是小孩了。”
毕竟不是小孩了,对他们两人都是如此。
谌巍没有了追忆旧日时光的心情,直接将心中的疑惑吐出。
“你徒弟说你患了失魂症,但我看你不是什么事都不晓得,”他说,“还有,你眼睛是怎么回事?”
“你问得好奇怪,”车山雪扯过方巾插了插嘴,闻言抬头,“我都失忆了怎么晓得眼睛的事。而且我也有一个问题请教,关于冬至那天你劈向落雁湖的那一剑……”
谌巍飞快回答:“就是砍你的。”
“……”车山雪无语片刻,“你当我傻吗?”
谌巍一直希望车山雪能傻一点,可惜不能。
车山雪能感觉到谌巍不想说这件落雁湖的事,只是无论失忆前还是失忆后,他都是会对自己想知道的事追根究底的人。
“我直接说吧,”车山雪道,“之前见到你——我睡了几天?两天两夜?这么久?好吧,两天前我在冬试会场看到你,就注意到你三魂七魄不稳,与肉体不够融洽。堂堂天下第一大宗师,不可能叫人夺舍了吧,能说说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