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又安的脸胀得通红,眼珠子不自在地转来转去,很明显是紧张的表现。梦言对这个人的前后不一完全不懂了,要扒衣服的是她,完事了窘迫至此的还是她,简直搞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梦言坐在方凳上靠着墙壁,紧紧盯着谢又安:“你到底干嘛!”
谢又安完全慌乱了,被一声提醒,来想起来要下跪请罪,这后补的一下就特别实在,膝盖落地的声音听着就觉得疼:“臣……我,只是……”
结结巴巴,连“臣该死”都说不出来了。
梦言倒是不觉得被一个女生扒掉衣服有什么好介意的,只是后来那一摸让她觉得怪怪的,像是在喉咙间卡了块儿骨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当时自己也是有点昏沉,总觉得肩头的热度是和身体里某个地方呼应了,来得恰到好处,让人满足。这种感觉更奇怪,比在那间琉璃室中的困倦还让人模糊不清。
谢又安憋了半天,头也不敢抬,低低地说一句:“圣上……先,先穿上衣服。”
梦言余光瞥一眼四周,见一架小屏风上搭了件素青杂白纹的宫装,就取了下来往身上罩。只是怕谢又安又发神经病,再做出难以理解的行为,梦言的视线一直不敢离开她:“你有病吧!?刚刚是谁脱了我的衣服?”
谢又安的头埋得更低,连耳朵尖都开始发红:“我只是想验明……那个,圣上幼时我曾见过一次,后背上有铃兰样的红痕。先皇言这乃天降吉兆,陛下是……”
“得了得了,不用说那么多——你扒衣服就是为了看这个?”
“臣,臣不是扒衣服,只是……”
不是扒衣服……难道你是在拆包裹?
梦言看着谢又安跪地的姿态,在心里琢磨着。到现在为止,这人是不大待见自己,但顶多就是砸昏自己,没要了自己的命。甚至在自己要摔下去的时候还会搭把手救一下,好像是保护者的姿态。
她这人身上的矛盾点太多了,梦言根本没办法去考量她的行为到底代表了什么含义。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不允许别的势力范围对自己做出什么危害。
暂时来说,跟着她是没有危险的,总好过一个人在这宫里乱窜,随时都可能被人一刀给砍了。
这么想着,梦言接着跟谢又安说话:“那现在呢,你看到了?”
谢又安惶恐地伏地:“看,看到了。我……”
梦言装大度地摆摆手,努力让自己的气势像一个上位者:“行了,你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我这么跟你说吧,可能我以前性格挺差的,但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突然醒悟了,人不该那么生活,我要换一种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谢又安惊诧地抬头看一眼,又立刻垂下头,表情上得茫然闪过,嘴里却说着:“臣明白,明白……”
你真地明白么……
梦言不跟她纠缠这个问题,岔开问道:“那行,明白就行。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皇龙体在……”
话说到一半,远处传来一阵浑厚低沉的声音,肃穆沉寂,在空中悠扬。
谢又安被刺激到,几乎是冲出去的,肢体动作间全是紧张和惊怒。梦言跟出去,在隔间门口停下来,环视四周。正在找能用来逃生的路,谢又安突然又转了回来,神色和这声音一样凝重。
梦言吓了一跳,心虚地问:“怎么了?”
谢又安顿了好长时间,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口:“登基了……”
☆、第十四章
梦言没明白谢又安的意思,反问一句:“什么?谁登基了?”
谢又安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装了这么久的镇定终于维持不下去,显露出这个年纪女生特有的惊惶失措。她摇摇头,顺嘴说一句“不知”,大殿之内有片刻的安静。
对于圣上的发问不应当如此回答,谢又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慌手慌脚地解释起来:“并非不知——这号声是祭祀、祈福典礼的讯号,不同时节都有特定的奏法。如今这声音是……登基大典。”
天色渐渐暗了,日光昏黄,就要入夜。
端庄肃穆的声音还在继续,绵延悠长,直击人心。
谢又安换了口气:“二皇子或者殷正青——家父失手了,让他们得逞了。”
家父的意思……是她爸爸?也搅在这场宫变中?
要是没记错的话,她是内廷侍卫统领,那她爸爸,主掌外边的军队?也就是说按照原计划,她父亲抵挡二皇子和殷正青,她在这边挟持自己,里外合击,做最大赢家?
自己是废柴了许多,没能逃出去。那边不管是二皇子还是殷正青,一定都是真枪实剑地厮杀,难保胜利。
但现在的局面……对自己算有利还是无益?
梦言偷偷地观察谢又安,见她一直在想着什么,安静了不短的时间。她其实很不会掩藏情绪,不然也不会一见面就把刀挥过来,这会儿她的惊惧和悲伤溢于言表,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样。
梦言想了想,才领悟。也对,失手的意思就是她父亲跟人打输了。战场上无人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输了的人没有话语权,全凭对方处置。
这个时候,她父亲的生死便是未知数。她也是为此而心焦吧。
虽然不会圣母到去安慰挟持自己的人,但稍微想一下,梦言还是有些感同身受的。假如换做爸爸妈妈路上遇到劫匪,卷入爆炸之中,自己一定做不到如此克制坚强,始终保持清醒。
这么想,她脸上的表情就柔和一些,对着谢又安的敌意不减,但多多少少会有些同情和怜悯。
谢又安尽量调整情绪,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表情。
少女狼狈惊慌的眼睛中竟然有一些关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轻柔抚慰。无关于皇位之争,单纯是在看着自己,透过自己身边压抑的空气,直接探究到自己的内心。
凭空生出了某种类似于默契的东西,谢又安在瞬间明白她的心意,也知道她同样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在这样的时刻,有个人能体会自己的内心,不用做刀枪不入的猛士。
谢又安心中生出一丝慰藉。
就算是为了不辜负这份柔情,也要完成接下来的事情。谢又安忍不住抬手捂着脸,深呼吸之后,在脸上揉搓两下,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更清醒。
等她放下手的时候,已经足够镇定,开口道:“家父未能镇压叛军,这祺祥宫也不能久留了。”
又要转移?
梦言皱皱眉,谢又安继续说下去:“先皇兵力如今都在家父的调度之下,连家父都抵挡不住,他们的兵力必定强盛。围宫是第一步,一旦被包围,我们就难逃生天了!”
说辞倒是没问题,但也是你们的野心没能实现,要把我拉到哪里怎么处置真不敢保证。
梦言这次是彻底没有头绪了,刚刚还觉得有一丝希望,转眼就落入绝境之中,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谢又安盯着梦言,是等诏令的意思,梦言揽紧外衫,把自己裹起来,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你先别急,让我想想。”
“没有时间想了!”
谢又安火急火燎的,连言谈间的敬语都顾不上用了,直接这么吼出来。梦言也烦躁,拍了一把桌子叫道:“你别吭声!我在想呢!在想,我在想……”
怎么办……跟谢又安走,不知道会面对什么处境。不跟她走,二皇子或者殷正青找过来,一定不会好过。
谢又安又催了一句:“陛下!”
“都说了你闭嘴!别吵!——怎么这个时候登基!登基不是也要选什么良辰吉日!?这天都黑了还登什么基!对了……天黑……你们不是最信天命么!”
谢又安着急,也没注意这话里的异常,本能顺从地就要解释:“逼宫求的就是先机,他们二人之中不管是谁,都——”
“谁问你这个了!”这个时候还能当旁白,梦言简直无语,“我跟你说,你立马去办!”
自己孤身一人,在这种混乱的大环境中求存实在太难,倒不如选一个能合作的靠山,先依附上去,等自己羽翼丰满。
之后该如何,就能由得自己做主了。
这三家,或者说还有潜藏在角落里自己不知道的势力,就目前自己掌握的信息来比较,谢又安是最“君子”的一个。
也是最好的选择。
谢又安听梦言说完,迟疑着反问:“能行么……”
“行不行你先试试啊!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谢又安咬咬牙,点头道:“好,我立马差人去办!但这祺祥宫是说什么都不能再留了,我们——”
“总之你把所有能打架的人都聚到一起,实力悬殊太大,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可能性——对了,派两个人去找一下初云。”
谢又安叫了殿外的侍卫进来,挨着吩咐之后,回头看寝殿之内。梦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猜出她心中所想。
梦言率先迈开步子,进到寝殿之中。女皇躺在床上,该是安静祥和的姿态,却平白多了丝阴冷和躁动。
据说人死前的最后一刻,那个时候你是什么心情,就决定了你的亡魂是什么气场。如果你心愿已了,闭上眼之后便是宁静温和的。假如逝者不甘心,那就要化作厉鬼,亡魂附着在*之上,久久不能释怀。
女皇本应该有更多的时间,突然遇刺离世,一定有很多担忧的事情挂在心上。国家如何,皇位如何,女儿如何。
躺在那里的人就阴沉可怖了。
梦言上牙打下牙,起了个寒颤。余光瞥见谢又安正紧紧盯着自己,最是容易露出破绽的时候,梦言克制所有的表情,一边给给自己打气,一边走上前。
要以“母亲”这个身份而言,女皇的存在是很微妙的。公主的记忆有残留,自己见着那个人的瞬间,本能就会涌起悲伤的情绪。那是藏在身体里的,与血肉有关。
纵使这个公主娇蛮自私,梦言能感觉到,她也会伤痛,也会不能自己。
但自己的妈妈是另外一个样子,没有凌厉的棱角,没有强盛的光辉,和躺在这里的人完全不同。
视觉和记忆似乎串线了,两个人混合在一起,变成一个似是而非的既定形象。梦言忍不住喊了一声“母亲”,泪就开始往下滑落。
生离尚且能给自己画上一丝重逢的幻想和希望,死别就是天人相隔,从此这世间再无此人。
这是要将心头本该属于这个人的部分,用刀子戳得血肉模糊,痛彻骨髓,也无以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