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说得这么模棱两可。
晁千儿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件事情上没必要和他抬杠,梦言顺从地反问:“谢大人有什么好的建议?”
大概是以为梦言会呛声,没想到她这么配合,谢蒙有些意外,也尤为满意:“诸如晁千儿,她原是风尘女子,有幸得先皇赏识,入宫侍奉先皇数年。如今先皇仙逝,按理说祺祥宫所有人等该一同陪葬,只是先皇留有遗令——”
“嗯,先皇说了要好好待她那就好好养着吧,不能违背先皇遗令。”
梦言听到一半吓了一跳,急忙打断谢蒙的话,唯恐他说出“此行不合规矩,必须得杀”之类的话。逝者安息,活下来的人才更应该好好活着,真拉活人去陪葬实在是太残忍。且不说晁千儿除了爬床闹出个乌龙,别的什么坏事都没做,单是她为先皇不惜舍命相助的情义,也值得自己好好对待她。
眼瞅着下边以老臣为主的众人神色开始变幻,梦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那话是挺容易让人误会的。这公主淫|靡无度,也偏好于女人,如今遇上个尤物会有怎样的反应显而易见。
但我殷梦言不喜欢那种魅惑型的啊!
梦言适时地转个话头,把问题抛给了谢蒙:“至于怎么安排合适,谢大人你看着拿主意吧。”
谢蒙松了一口气,道:“流华别院建成之后空置至今,此院冬暖夏凉,配殿也是园林大师按南方景致精心布置的。臣以为,晁千儿身为南方人士,居于此处再合适不过。”
梦言点头应了:“即日就搬吧,缺什么了就报给殿中省,不能苛刻——还有什么事儿?”
谢蒙呈上来一份细目,梦言打开来看,第一行写着“羊脂白玉勅鬼如意枕”。谢蒙汇报:“这是从二皇子殿中查处的财物,请陛下过目。”
梦言浏览下来,光是玉枕都列了一整页,往后的谁谁书法大家真迹,哪个朝代烧瓷真品,诸如此类的东西写了厚厚一沓。
这二皇子是有收集癖么……
谢蒙趁着梦言看单目的时候说道:“从二皇子处搜到的银两并不多,臣怀疑他还有其他窝点,现正在详细盘查。”
梦言合上单目,问道:“除下真金白银,这些东西算多还是少?”
谢蒙毫不犹豫地回道:“极多。”
梦言点点头:“那说不定他是真没多少钱,都用来买这些东西了——不过还是查查。灵犀宫如今没住人,不用大动土木,倒是其他地方,比如城外流窜的难民之类,分出些银子来救济。”
谢蒙表情微滞,梦言以为他要反对,却见他难得压低了声音,话语也不似以往的强硬:“流民救济一事还需酌商细节。”
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梦言一边琢磨,把单目拿开,看到下边还有另一个名单。
谢蒙见她翻开了,跟着解释道:“这是在二皇子宫中发现的,上边记录了买官卖官的人员,时间、官职品阶、所花费用笔笔清晰。”
所以说这些人都傻呀……办了不能见光的事儿还要自己留个证据,这不等着别人来查么?
谢蒙道:“臣请旨,将这些人一律革职查办!”
这等于说是彻底斩断二皇子羽翼了,使其再无翻身出头之日。
但空缺下来的位置由谁来填补?如今朝中大小适宜皆要经过谢蒙的手,他要是想往哪里安插自己的人,岂不是轻而易举?
二皇子不足惜,但决不能让谢蒙的权势继续壮大。
梦言想了想:“这名单人数众多,一下子清洗掉,一定会引起朝廷动荡。刑部,按照官员品级来,先彻查名单上的人,有违法乱纪、欺压百姓行为的,直接按律处置。”
谢蒙想说话,庄易秋横跨出来应了一声,将他给打断了。
梦言道:“余下的人员,吏部,做出一套绩效考核制度。规定期限内能达标的,留下继续考核,否则就按能力该降职降职,该回老家回老家。”
吏部尚书应承下来,然后大殿之内安安静静,再无人说话。
梦言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环顾下首,在一颗颗脑袋顶中间看到谢又安瞪着秋水沉静的眼望过来,诧异震惊之意明显。
被看了一眼,谢又安忙低下头回避。
梦言沉吟着开口:“至于谢统领……”
☆、第二十五章
谢又安垂首听命,一如平时顺从,只是浑身的僵硬显示着她的忍耐。
难道是有些过份了?
但她夜间总守在祺祥宫,不就是想监视自己么?他们父女两人是还没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但换个角度来看,他们现在也没必要对自己下什么杀手。
大权已经握住了,没有自己这个傀儡反倒不好办。
梦言顿了顿,开口道:“谢统领明知故犯,按律重罚,先回家反思吧!”
谢又安瞬间抬头和梦言对视,明眸之中全是心不甘情不愿。她的目光一直是淡如水的沉静,却清透明亮,此刻挂上了震惊之后就越发显出光芒来,如山间泉甘冽。
梦言蓦地就有些心虚,不忍心再和她对视。
谢蒙突然压沉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谢又安之错,便是老臣父不教之过。请陛下准臣三日,好好教导这丫头!”
等等……这个期限是怎么出来的?
谢蒙拱手:“三日之后,请陛下亲验成果!”
……反应倒是快,转了一圈就又把谢又安给我推了回来!
梦言心塞,目光从谢蒙身上挪开,打个转又往谢又安那边瞟。谢又安似乎是在等这一眼,对上之后便敛了眼皮,低下头去了。
像是很失望,很委屈的样子,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黯然。
下了朝,谢又安仍旧跟着,梦言乜斜看她:“不是让你回家反思么?”
谢又安声音又暗了几分,回道:“臣需要做些交接工作。”
没了你内廷还没办法运作了,关键位置站的人不是心腹,也够自己心塞好久了。梦言“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谢又安随着走了一段,突然开口问道:“陛下,您是否对我有何……不满?”
你是想说“偏见”吧!别以为半路改口我就看不出来了!
但是这让我怎么回答!难道说“是啊是啊你快离我远点!”么,是说了你就会走么!?
谢又安的步伐越来越慢,三步之后就停了下来,梦言走在她前边,无奈也站定了转回身看。
谢又安没有跪,只是盯着梦言,执拗道:“陛下有何不满,我都可以改。”
口口声声叫着“陛下”,但这态度,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梦言含糊道:“我让你回去反思。”
言毕,梦言就准备走。谢又安却往前跨了一步,出言制止她:“我愚钝不开化,反思不出来,还请陛下明言。”
看样子是要死缠烂打了?
要说死缠烂打,也没这么恭谦卑下的,把一句话说得好像是在商量,客客气气的。
梦言从没想过谢又安会有难缠这一面,“啧”了一声:“你——我就是不满意你不听我的话,行不行?”
谢又安忽然松了一口气,一直绷紧的眉目都缓和下来,整个人都柔了:“如此……我明白了!日后谢又安必定听从派遣,绝不违逆陛下!”
梦言忽然意识到,刚刚她跟自己说话,咄咄逼人的气势呼之欲出,是拔高了她自己的位置。
不是君臣,而是同为人,站在一起对话。
但她一放松下来,便又恢复常态。
梦言想不明白这种转换算是什么属性,却也感染这股轻松之气,心底不由得豁朗开去。
坏兴致的是谢蒙,他从后边追了上来,挥退下人,梦言就知道他又要挑毛病了。
谢蒙手里拿着买卖官位的名单,狐疑地看谢又安一眼,转头对梦言道:“陛下今日在朝上所言,是何人教授?”
这话说的,就不能是我自己想的了?
谢蒙一反往常地直来直去,竟然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陛下竟会关心朝政,并做出此等言论,臣深感欣慰。”
梦言瞥他:“我自己的国家,我当然要操着心了。”
往下谢蒙就不含糊了,直接说道:“陛下所言考核甚好,但陛下可曾想过,这刑部与吏部,可有二皇子党派?”
诶!?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二皇子的人不都在名单上列着了么!没见到有朝官啊!
谢蒙轻叹气道:“陛下有心是好的,但这朝堂之上局势复杂,不是一时半会能理解透的。就拿这次来讲,这名单上之人,最高不过是知府,从四品,只有一人。余下多是五品以下,难道经二皇子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差么?”
这么一说!还真是!梦言想到自己在朝堂上信心满满的发言,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跟着反问:“位高权重的人都没在这名单上!”
谢蒙点点头:“对!朝官之中必定有二皇子党羽,陛下今日冒失了。”
梦言呆愣愣地看着谢蒙,想说“这次闯祸了,可怎么办才好”,脑子一醒神意识到对面的是挟持自己的权臣,什么话都“咕嘟”一声咽了回去。
多说多错,自己到谢蒙面前还差得远,说不定再说句什么就又跳进坑里了。梦言不说话,谢蒙长呼一口气,健硕的胸腔剧烈起伏,声音也随之提高了:“陛下指令已下,也无可挽回。”
谢又安一直听着,突然插口道:“但这不是绝佳的机遇么?借此排查刑部和吏部。”
说得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谢蒙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不赞同:“话虽如此,但如今我们势孤力单,处处受阻啊!”
也很有依据,令人信服……
梦言彻底陷入旁听模式,忽然谢蒙又提到自己。
“所以说,陛下有何旨意,要先同臣商议!”
……换一句行么?
梦言心情复杂,觉得心底有一处埋了种子,阳光洒过来,它就破土而出,抽出柔嫩的枝条。
嫩绿色,发着光。
祺祥宫中静悄悄的,脚步踏在石板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深宫宅院,抛去世间的繁杂吵闹,高处不胜寒,除了冷,还有清。
梦言刚开朗了没多久的心情瞬间又闷了起来,被这宏伟的宫殿压得喘不过气。唯独空气中的香甜气息鲜活明朗,打远处飘来,缠缠绕绕地逗留在身边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