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不会以皇女妻吐蕃的。”高阳道。
晋阳笑了笑,简单的道:“我也这么想。”
啧,同是体自陛下,有人就蠢笨不堪,有人就聪慧颖悟。高阳无比宠溺地看着晋阳,笑着道:“不要说与她们,单看她们暗自着急,也别有趣味。”
晋阳捂嘴轻笑,眼带水泽,泛出点点狡黠。
圣驾走了有半月,将将在吐蕃使者到京前安置。隔了数月再见长安,高阳只觉恍如隔世,车驾在长安大街驶过,途经大明宫,高阳掀帘看了一眼,动了动身子,一路都在马车中,骨头都要散了。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皇帝下命,令各自回宫休整,等晚饭,再召皇子皇女一同用饭,妃妾也自休整,洒扫宫室,归理形状,晚间或有宣召。
高阳也自回宫。
房遗爱之事已传入长安纷纷扰扰了好些日子,房遗爱长姐,嫁与韩王元嘉为妃的房奉珠在洛阳之时便早递过帖子,欲见公主,高阳令人回复:“叔母要见,侄儿自不敢辞,然若是做房氏之女而来,高阳请避之。”言明了,叔母来访,她倒履相迎,要做说客,她是不见的。
房奉珠无奈,她就是心疼弟弟就这么前程无望了。韩王得知后,劝她就此揭过最好,这莫大仇怨,谁肯轻易放下?现在又不断的提,显然是让人心中不好过,公主不好过,遗爱难道就会好过了?皇帝有的是办法来治遗爱,而今不过只削了官职,还赐了婚,完全是看两家长辈的颜面。莫要多提,惹怒了公主……房相老矣,总有作古的一日,两家功绩炳著,却也总有用尽的一日,为往后计,也别再闹腾了。
房奉珠只得作罢。
有围观的跑去房奉珠那儿探口风,房奉珠便将她家殿下的话略略包装,说了出去,众人顿悟。房家人都做罢了,别人还能怎地?当真嘲笑到高阳面上么?如韩王所言,现在为流言所误,不好治你,还有的是来日,等人家心中记上一笔,伺机而动,到时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再看皇帝都已绝口不提,眼下再散播闲言碎语,显是给皇家找不自在。
在最初的看热闹心理过去,长安城渐渐归于平静,在圣驾回京之后,宫里宫外志同道合地一齐选择不提那事。
高阳早已做好面对流言的准备,也决定了“任人千言万语,我自岿然不动”,不想一到长安,半句闲言碎语都没听见,仿佛她从来不曾与遗爱结过亲,也仿佛洛阳之事不过一梦,现在回到长安了,就是醒来了,便也没事了。
大兴宫风平浪静的有些诡异。
这种诡异在看到许久不见的武媚娘时被打破了。
武媚娘是在第二日一早来的,端正优雅地跪坐在高阳的面前,她的眼中带了忧色,显然心神不宁。纵使如此,她仍维持着理智,先向高阳行礼,而后说了那些花儿:“隆冬时节,仍能见到如此美丽富贵的牡丹,非殿下,安得此福?”最后才是静静地就这么看着高阳。
与她不施粉黛便可显出无比妩媚风情的面容不同,武媚娘的眼眸深邃如夜空,包涵广阔,深不可测,谁与她对视,都仿佛要被深深的吸入一般。此时,这一双神奇的眼眸中淌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担忧来。
高阳终于感觉到一种正常的气氛,比起人家刻意的不提,这种被关心的感觉真是要好上太多。纵使有许多时日未见,却无半丝生分,她笑言:“相隔数月,才人仍旧如初见时那般风姿卓绝。”
武媚娘:“……”又被调戏了,要调戏回来:“殿下之美貌却是一日赛一日的清丽可人。”
高阳笑得花枝乱颤:“说及美貌,我可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武媚娘被调戏了无数次以后,终于可以做到不慌不忙的反调戏了:“殿下自有动人之处。”但显然她的段数没有高阳高明,高阳语不经心,她戏言道:“我不要动人,我只想动心,动你的心。”正如她说过的那样她一看到武媚娘心情就好,说这话时,高阳眼睛是弯弯的扬起,嘴角是甜甜的上翘,连声音都是如此的温柔缠绵。
武媚娘的心,就如被射了一箭,有些疼,有些麻,还有难言的甜蜜。这样玩笑之语,武媚娘当真说不过高阳,无关理智,无关毅力,只因她的心确实动了,而高阳仍旧置身事外。
高阳见武媚娘不与她贫嘴了,便得意道:“才人适才刚说了我有动人处,难道我的动人处不足以令你心动么?”
武媚娘暗道一声小没良心的,又无奈,殿下怎么会懂?都是她自己在庸人自扰。武媚娘叹息道:“怎会?殿下离京数月,我日夜思念,前番又闻噩耗,更是坐立难安,奈何身处卑位,不得往东都慰殿下之心伤,而今终于得以坐殿下前,亲见殿下喜乐无忧,我心,与殿下同喜同悲。”
纵使高阳“天生”警觉,这一回也愣是没听明白武媚娘饱含深情的一句“同喜同悲”,只当是她挂念她,也不做调戏人的风流面目了,歉然道:“让你挂忧了,只是这事难与人言,现下算是过去了,我无事,你也放心罢。”
她没听懂,武媚娘也不在意,笑了笑:“殿下好,就好了。”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仿佛在酝酿着什么,既缠绵又使人心惊。
这下,就算高阳在某些方面略有些迟钝,也感觉到不对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殿下送给我的牡丹,真是国色天色,可惜这天气存不住,若是眼睁睁看着它们凋零,就太辜负殿下的美意了。我便用它们制了两盒胭脂,与殿下分享。”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琉璃盒子来。
高阳见武媚娘言语间神色如常,又打消了疑惑。
回京的众人安置好,吐蕃使者也来面圣了,皇帝择取了一位宗女,封做文成公主,以妻吐蕃,吐蕃使者拜谢而归。
他们一走,恰好过年,过完了年,先碍于番邦在,要维系国家颜面,后碍于正旦,衙署皆封印,未发作的御史们纷纷上本章,参劾房玄龄治家无方,教子不当。那件事,谁都知道,皇帝没追究,但不代表朝臣能看着就算了,尤其魏王,他早想好了要借此削弱东宫。
有御史言称:“亲子尚且不能教,何以师东宫?”
得众人附议。
皇太子就此少了位太师相助。
☆、第三十章
东宫。
漆黑的夜晚,小校场让四面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校场之上喊杀声震动天地,数对穿着突厥服饰的卫兵持刀对打,口中呐喊不断。
太子神色兴奋而疯狂,亲自擂鼓,一面冲着校场大声喊着:“杀啊!你们快杀!”
底下的厮杀顿时更为激烈。
东宫位于甘露殿之东,相距甚近,东宫西侧宫墙去大内不过二十余步耳,此处响动惊天动地,皇帝自无不知的。
他正坐于殿中,忽听外面有吵闹呐喊之声,披着外衣到外面去看,在甘露殿高高的露台上,无需细辨便知那声音是东宫传来的。
皇帝沉下了脸,极是不悦,“嗯,”他沉吟了一声,看了边上的宦官一眼,不耐道:“去个人,看看太子又在做什么!”
宦官低垂着头,连忙小跑着出去。
皇帝往东宫方向又瞥了一眼,拢了拢衣领,缓缓的踱步入殿。
走进内室,只见有一女子站在那里四下张望,皇帝皱了下眉,高声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似是被惊到了,忙跪下,伏地回道:“妾为才人武媚。”武媚娘被侍奉侍寝的宦官送至殿中,却不见了皇帝,正四处寻找,忽听身后有一道低沉的人声,她不由受惊。
皇帝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想起来这武媚是何人,他威严的缓步过去,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武媚娘依言抬首。
“嗯,”皇帝居高临下,看了她一会儿,“你这双眼睛,倒是一层不变的固执坚毅。”
武媚娘不知这是褒奖或贬斥,心内紧张,俯首谢恩:“谢陛下赐言。”
皇帝笑了一下,意味不明,让人越发心惊:“仍爱故弄玄虚。”
武媚娘提着心,不知如何接口,小心地思考着,正欲开口,便听门外来报,去东宫查看的宦官回来了。
皇帝丢下武媚,转过身,道:“速报来。”
宦官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太子殿下令人演武作乐,演武者皆着突厥衣饰,太子亲自擂鼓,参与其中。”
本是如实禀报,皇帝听罢,却陡生不悦:“你是暗指太子昏聩,演武作乐了?!”
宦官一听,腿就软了,趴到地上,连连磕头:“小的不敢,小的,小的只是如实禀报,不敢有一丝虚假!”
皇帝不肯再听:“我最恨有人阴告太子之过!”高声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杖毙!”
宦官瞬间便瘫软如泥,颤着声绝望地求饶,不过一声,就被进来的侍卫捂上嘴拖了出去。
皇帝冷冷地看着,一双幽深冷酷的眼中毫无感情,待殿门合上,他又回过身来,见武媚娘仍跪着,冷哼了一声道:“你还跪着做什么?还不来替朕宽衣!”
武媚娘脑海中还回放着适才那宦官被拖出去时不断挣扎的身子与口中绝望的呜咽,闻得这话,忙要起身,腿却被吓得软了一下,险些跌倒,她忙站直了身,上前为皇帝宽衣。
殿中昏暗,武媚娘为刚才的那一幕所惊,还有些颤抖,一不留神,替皇帝去冠的时候,勾到皇帝的一撮头发,皇帝登时大怒,武媚娘心中一片空白,只想到刚才那分明无一句过错的宦官,下意识地便伏地请罪。
皇帝本就在气头,狠狠的怒斥道:“如此愚钝,怎配为天子嫔御!”预感他下一句便是冷冷的“杖毙”,武媚娘大急,为自保,冲口而出:“妾愚钝不堪,不配为嫔御,只求陛下勿将妾驱逐,为奴为婢,只要得侍君王,武媚感沐天恩!”
“哦?”皇帝似乎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不辨喜怒地沉声道,“当真愿为奴为婢只为在我身边?”
“绝无二话!”武媚娘力求让话语听起来掷地有声。
皇帝便笑了,手握众生命运的君王,如玩弄一只卑微的蝼蚁一般,饶有兴味道:“那便将你降做甘露殿的宫婢,天子一言九鼎,你永世都是一个奴婢!”
武媚娘这才感觉到那噬人的杀意离去,逃过一劫,卑微地谢恩,退了出去。
隔日,高阳奉召来陪皇帝用饭,便见武媚娘身着宫婢的衣饰,在旁侍奉,她心中咯噔了一声,面上却无半点异色,笑盈盈地与皇帝请安:“儿请阿爹大安。”
皇帝见到她很高兴:“十七娘来了,快坐,兕子同九郎去了苑囿,过会儿她也来。”
“那九郎呢?许久不见他了。”高阳随着皇帝话家常。
皇帝笑了笑:“我让他多读点书。宫外的府邸已建成了,你的也是,寻个晴好的日子,可去玩游一番,也看看有什么不中意的,趁早令人去改。”他有些遗憾,原本建好府邸,下一步就该成亲了,可惜了,眼拙。
高阳只当不知,开心的道:“儿谢过阿爹。”
皇帝笑。
武媚娘上前来为公主奉茶,高阳看了她一眼,与看任何一个宫婢无半丝不同,继续同皇帝闲话:“上回见到四郎,他似乎又雄壮伟岸了。”
魏王是皇帝钟爱的儿子,说起他,皇帝神色都柔和了许多:“你也这么说?可见他当真是又胖了,肥壮之人行走费力,我看着很不忍心,不如将武德殿赐给四郎,让他住到宫里来,你看如何?”
高阳笑意收敛,想了想,斟酌道:“这本是阿爹爱惜之举,只是,大臣们怕不答应。”
皇帝略有不悦:“我爱惜儿女,他们有什么好多话的?他们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儿女?就不能以己及人?”自己把这事定了下来。
高阳便也不劝了,又说到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