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怎么,到这儿来了?难道人一旦死了,便会回到此生最为留恋的时刻?
高阳满心不解,偏了偏头,却见身旁还躺了个人,粉嫩的脸蛋,软软的气息,还有那因在睡梦中亦不安生而轻颤的细长睫毛,高阳的脑海中被眼前这人彻底诈空了,这是,这是兕子,是十八娘晋阳公主。
高阳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了,晋阳在贞观十八年便早逝了,而今却在她身旁,又是这小小嫩嫩的模样儿,高阳已不知该如何定义自己身处何处了,再低头看一看自己显然也是十分幼稚的身量,一个十分匪夷所思的念头便压制不住的冒出来。
还没等她安抚过自己心中那一股惊涛骇浪一般的思绪,房门却被推开了,有一身量威武的黄袍男子自外头走近,高阳坐在榻上,望着眼前这名形容憔悴的男子,泪水顿时便溢满了眼眶,她捂嘴哽咽,哭声被压在喉间,越发显得伤心,嘴唇颤抖,全身都在颤抖,牙齿打着颤,终于呜咽着喊了出来:“阿爹……”
李世民是来看女儿的,确切而言,来看的是晋阳,他与长孙皇后的三女儿,长孙皇后崩,梓宫尚在宫中还未出殡,宫中人手忙脚乱,尤其是这太极宫中,因皇帝哀痛,更不敢表现出一丝不哀痛的模样,便更显得乱,两位养在先皇后宫中的公主,便略有些看顾不上。到这时夜了,便让二人睡在一处,便于照看。
是以,李世民并不知高阳也在。他一进来便看到高阳小小的身子盘腿坐着,睡眼惺忪的看着四周,十分惹人怜惜,还未等他开口,便见这女儿十分激动的哭了起来,那压抑的哭声中的痛意,连李世民听了都觉得酸涩不已,更兼那一声包含思念乃至带着些试探与不敢置信的“阿爹”,李世民的眼泪差点也跟着出来了。
他大步走上前,神色也是怅然间满含怜惜,默然地望着她,喉间也是发紧,几番忍耐,终是咽回了男儿泪。令人打了水来,亲与高阳擦脸。
太宗儿女三四十,女儿便足有二十多,长孙皇后所出嫡女四人能得圣宠自不必说,高阳能在余下的众多皇女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受娇宠的一个,并非是只凭撒娇装乖,其中原因,一则与她生母早逝,被长孙皇后接了来养,能常与皇帝见面脱不开,二则,也是她与李世民,甚为脾气相投的缘故。
高阳无愧于她上一世吃的不少亏,只在这短短数息,便已决定要好生找补回来才好。
她擦干净了脸庞,便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情绪失控哭将出来,心中的抑郁是发泄过了,眼下的情景便很是难为情。哭倒好遮掩,阿娘生前待她极是尽心,而今她去了,她很伤心也实属正常,过不去的也只是高阳自己,到了临死的关头,丈夫斩于午门,诸子流放岭南,那样绝望的关头,她都没落一滴泪,却在见到李世民那一刻,怎么都憋不住自己心中的委屈。
李世民踱去看了看仍在熟睡中的晋阳,回过头来又安慰高阳:“好了,擦擦泪,你这样伤心,皇后知道,也会高兴的,只是也别过哀了,孝顺不可少,然哭坏了自己身子,就是孝顺了么?”
高阳低着头,手中还捏着巾子。
李世民看着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仔细吩咐宫人必要服侍好公主方才回寝宫。
高阳起身送他直到门前,仍一直目送他,一直到李世民高大的身影彻底淹没在黑暗中。
这就是她的父亲,一位英明的君主,一位不失仁慈的父亲。高阳站在风中,满心的复杂,阿爹最疼晋阳,但她从不眼红晋阳,更不拿自己与晋阳相比,有什么好做比呢?单嫡庶便天差地别,更遑论晋阳为人颇得长孙皇后遗风,阿爹怎能不疼她?再说,阿爹对她也是十分亲近,他们父女多么和乐,连晋王治,因小时一道玩过几年,也与她是极亲厚的关系,若非房遗直阴险,以一金枕诬她与辩机和尚有私情,阿爹何致远了她,九郎登基以后又何致每一见她便是教训。
这一耻辱,高阳自是铭刻在心,也绝不会轻易就放过了房遗直,只是谁料后面又搅进了荆王叔,又有巴陵与她驸马在中奔走,遗爱又不安分,生生的捣乱了她所有部署,直到最后长孙无忌看中了时机,欲趁此除去吴王,横插一脚,才真正使事态无可挽回。
高阳不敢说自己多聪慧,但也自认不是个蠢人,自省却是会的。落得废为庶人鸩酒赐死的下场,固有长孙无忌的暗中动作,为一己之私让所有人陪葬,有遗爱为人所惑,有房遗直不辨是非,但她也不是没有责任,若她可忍一忍,忍得一时,厚积薄发,到适当时机,再雷霆一击,就不是那样一个无可挽回的局面了。
长孙无忌算什么,他朝中专权,焉知九郎未恼恨他?房遗直敢离间天家骨肉,她也不会轻易便放过了他。只不知长孙无忌是如何说服的他,他又去哄骗遗爱,令遗爱污蔑吴王李恪与他同谋篡逆,致使吴王蒙冤而死。
自然,最终房遗直也落得不什么好处便是了,清河房氏倒了,他虽活下来,但也不能重返庙堂了,以他那心比天高的性子,怕是比死了还难受吧?
高阳面上带了点笑影,女童白净嫩滑的小脸上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竟初显出一丝妩媚。她转而又敛了笑,此时不能笑呢,长孙皇后之丧,举国哀痛,她也该哀痛。
又想起了前世的最后一幕,她现在又重活了,不免就宽容了几分,武昭仪对她真心,她亦愿武昭仪安好,惟愿她能听进她的话,莫去与长孙无忌作对,只好好儿的按她说的做,抓紧了皇帝,便不愁日后了。
至于长孙无忌,她最后留的那句要李治当断则断的话,便是给长孙无忌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算不全听进去,也总会留下一道裂缝儿,有着这缝隙,余下的只消看他慢慢的裂开便是了。
何必当真搭上阿武呢?
高阳就是如此你对我好,我亦非恶人,不会亏待了你去,阿武能在她死前来送她,她便不会一味撺掇着她去以卵击石,她也会为阿武着想。
“殿下,外面冷,快进去再睡一会儿罢?”身后侍女满面忧心的劝道。
果真是冷,适才想得入神不觉,这下被侍女一说,高阳顿觉遍体生寒,她仍一言不发,深深的望着那墨黑吞噬一切的夜空,回忆上一世的种种,她的人生,大唐公主的一生,不当是那般潦倒破碎的,今朝既能重来,她定将牢牢把握时机。
“殿下!”那侍女再一回急道。
高阳回过身,唇角含笑,望向那侍女道:“竹君,你急的什么?”
她眼角上勾,与生俱来的风流情致,语气漫不经心的,却如常年深埋潭底的寒石,令人望而生畏。那唤作竹君的侍女忙垂下头,一时竟忘了眼前这位殿下不过年方八岁,她声音便低了一些,更平添了对待成人的恭敬:“大家[1]才令好生照顾公主,公主若着了凉,谁个担当的起?”
高阳便笑了笑,那笑也是淡淡的,她不再多言,脊梁挺得笔直,小步走到方才起身的榻前,看到晋阳仍在睡,那粉嘟嘟的小脸可爱极了,令人见而忘忧。高阳也不禁暂且放下那沉沉的心事,爬上榻时,还轻轻在晋阳诱人的小脸上戳了戳,手感极好,忍不住又戳了戳,然后,晋阳毫无意外的就被戳醒了。
“十七娘?”晋阳睡眼朦胧,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含含糊糊的唤了一声,那柔软稚嫩的可爱模样令高阳顿时母爱泛滥,毫无负担的便忘了这本睡得好好的孩子是谁弄醒的,一脸慈爱的改戳为摸道:“还早呢,快多睡会儿吧。”她老气横生的语气,还有面上自以为慈祥,落在旁人眼中其实很装大人的神色令乳母侍婢皆憋笑不已,纷纷上前来,各自哄了自己的主子安置。
高阳却不知婢子们正偷笑,见晋阳又听话的合上了眼,便也安心在她身旁躺下了。
明日且有的忙。合上眼前,高阳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1]:大家,是宫里与皇帝亲近的内宦宫女对皇帝的称呼,也有皇子皇女这么称呼的。大臣就叫圣上,圣人,陛下。
高阳是嫡出还是庶出不好说,一般来说是庶,但是又没有证据,也有说嫡,同样也没证据。她和李治感情很不错,永徽大案,李治也说过“往年高阳公主与朕同气”,提也没提同样涉事的巴陵公主。但仅仅这样明显也不够说明。所以就折中,庶出,长孙皇后所养。
☆、第三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便有侍婢来唤起身。高阳早有准备,长孙皇后仙逝,她作为女儿,定然是要早晚祭拜的,只因她是公主,且年岁不长方能回来安歇,若是成年皇子,还需留下彻夜守灵,几日下来,胡子拉碴,憔悴不堪,如此方能显出孝心。
高阳适应得极快,昨夜还为这离奇的境遇而惊恐彷徨,不知所措,现下却已摆正了心态,且应付过眼前,等闲下来再细想更多。
高阳换上粗生麻布所制丧服,草草洗漱过,便牵着晋阳的手,在众多内宦宫女们的照护下往设了灵堂的大殿去。晋阳年方四岁,尚懵懂,不知生死,只因气氛不同,小脸便显得十分愁苦。长孙皇后之幼女而今尚无封号的二十娘也有乳母抱着来叩首致哀。
高阳跪在众皇子皇女之中,并无惹眼之处,她环顾四处,太子承乾领诸弟妹大哭,极是哀恸。哀嚎间隙,可见其望向魏王泰的目光之中暗含冷意,魏王泰亦回以颜色,只是做的要含蓄的多。原来,这二人在此时便已不合了,只不过顾着一母同胞的情分,亦因阿爹还未有逾制宠爱加于魏王,心高气傲的承乾方能忍得一二,他们兄弟,在接下去的数年间,将势同水火,直到连现今这般表面的平静都无法维持。
高阳暗中一哂,再看其他,九岁的晋王治形容枯瘦,哭得快要闭过气去了。高阳隐约记得晋王还真会哭晕过去,使阿爹大赞其仁孝。稍往前些,三郎李恪,他此时尚是蜀王,等到明年,才会封做吴王,他正与同母弟六郎梁王愔轻声说话,容色憔悴,很是哀痛。他们的身旁五郎齐王祐脸上尚有泪迹,却显然并不真诚,有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颇具邪肆,灵活的双眸左右扫视,待落到太子身上时,竟有一缕不屑。
高阳讶异,未及收回目光,便见齐王似有所觉一般朝她看来,高阳心惊,正待点头致意,便见齐王目含哀痛的先同她颔首,而后沉重的转开眼,好像她适才所见不过一场错觉。
好生能装……高阳暗哼一声,也自挪开了眼,又去看其他兄弟,将众人的神色一丝不差的全纳入眼中。她知后事不错,但对各人的性情却因并无相交所知不深,眼下正好能做个大致了解。
她而今不过八岁,上一世这时心智还未成熟,只顾着伤心,更兼担忧自己的去处,便未曾对诸位兄长的容色言行有所留意,更未想过去了解他们的为人。她那时只知自己是公主,生来尊贵,长大后有阿爹指婚,夫婿定也是出身世家显贵,她这一生,便不该会有所不顺,故而,她天真骄纵,无所畏惧,更不懂朝堂之事与自己实则关系密切,兄长们争夺储位也与自己干系甚大的道理。
她在这深宫内院无忧无虑的长大,直到了十二岁那年,阿爹将她许配给房相之子遗爱。她闻得消息,既忐忑又羞涩,无数次的遐想遗爱是怎样一个风仪翩翩的英俊少年,终于有一回,她忍不住,悄悄令九郎去察看……
或许每个女子,皆有这样一段朦胧如纱、甜蜜如糖的岁月罢。高阳闭了闭眼,眼角有苦涩的泪水溢出,她有四子,出事时,长子十岁,幼子尚未足周岁,一并流往岭南,岭南地势恶劣,瘴气满地,成年男丁都难成活,何况稚儿?
每一念及此,她便如受剜心之痛,这一世,还是不要嫁给遗爱了。他生性短视,却偏有野心,直到最后,连妻儿都无法看护,实在不让人安心。
只是话又说回来,这家里,又有谁依靠得?父亲可被离间,兄弟可袖手旁观,丈夫为自保攀诬她的兄弟,皇家亲缘,实薄如纸。
还不如,就依仗自己!高阳蓦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先是一惊,随即又很坦然,若是单靠自己,好歹无需防备信赖之人背叛。
“十七娘。”忽然有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角,高阳回过神,低头看去,便见晋阳一脸几要哭出来的模样,哽咽着问道:“阿娘往何处去了?”
高阳顿时心酸不已,含在眼中的泪水猝不及防的落下,她柔声回道:“阿娘做仙人去了。”
晋阳仍是不解,仰着小脸再问:“阿娘何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