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武即将回宫,她去见她,回宫以后她们便有了各自的身份与立场,便再无法如在寺中一般随性自在了。
那一日,天阴蒙蒙的,淫雨霏霏,仿佛永远都放不了晴,阿武站在古旧斑驳的山门前,她一身单薄的缁衣,满面难过地望向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殿下,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你不想什么?那时高阳不禁想问。然而现在,她却恍然觉悟,阿武是在说,她不想回宫,她恋慕着她。
“唔……”一声呻、吟禁不住地溢出,最羞涩的那处被充实,娇嫩的密处传来一阵不适,武媚娘不住地亲吻她的眉心,她的眼角。
不知何时,她竟已落泪——
身体忽然被破开,高阳猛然咬紧下唇,紧紧地抱住武媚娘的身体,仿佛在这世上,她是她唯一的依靠,武媚娘缓了缓,不断地抚摸着她,试图疏解她的痛。
耳边传来缠绵至极的允诺:“永不与卿绝。”高阳依偎在武媚娘的怀里,不由弯起了唇角,因这温柔细腻的对待,竟连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都叫她沉迷流恋。
永不与卿绝……阿武,是你说的,我便永不敢忘却。
潇潇漱漱一夜雨。
武媚娘醒来,天已大亮。窗外竹林,一碧如洗,竹叶上还衔着青翠欲滴的雨滴。武媚娘起身,替仍在熟睡的高阳掩了掩被角,走了出去。
殿中还无人收拾,衣衫散落了一地,她的脸上浮现一个温暖的笑意,俯身将衣物一一拾起。食案上的馔食都已凉透了,武媚娘正欲唤人来撤下,便见竹君捧着一盆清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嗯……”似乎没料到会看到人,竹君被吓到,见了武媚娘,一时不知该称什么。外面的人因殿下当日在朝堂上那一番言论,自然顺势便称武媚娘为太妃,但竹君清楚她家殿下与这位太妃之间的密事,再唤太妃好像……嗯……有些禁忌。
竹君便梗在了称呼上,武媚娘倒不在意,冲她温和一笑,然后竹君就看到武媚娘手中的衣物,上面隐约可见一滩凝固的血迹,竹君呆呆地愣了一下,然后痛苦地捂脸,她家殿下被吃掉了。
武媚娘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衣上嫣红的血,略有些局促的红了脸,却没有遮掩,坦然地将衣服收好,然后接过竹君手里的金盆,道:“我来。”
竹君默默的松手了,退了出去,准备将两位的早饭奉上。
武媚娘捧了水进去,高阳已醒了,见她进来,忙下了榻。
“急什么?”武媚娘笑道,将金盆置于几上,过来帮高阳穿衣。
“你去哪儿了?”高阳问道。
“在外面收拾了一下。”
收拾什么,二人皆心知肚明,高阳脸一红,含糊地嗯了两声。
穿戴洗漱后,高阳与武媚娘道:“今日出去走走罢。”不能让阿武老闷在府里,府中园池景致再好,也总有看厌的一日。
武媚娘自是欣喜而应。
二人便去街市上逛了。半途听闻玄奘法师在大慈恩寺开设道场,便拐去了那里。
大慈恩寺是前几年李治为追念长孙皇后所扩建,虹梁藻井,丹青云气,琼础铜沓,金环华铺,殊为壮丽。
玄奘法师风节贞峻,词论典雅,今日他开坛讲经,百姓皆风闻而来,大雄宝殿中已无余隙供以站立。
高阳不愿扰了法师讲经,便未露身份,低声询问了武媚娘的意思,一同去了别处观赏。
☆、第五十七章
大明宫。
夜沉如死寂,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风,穿窗而入,重重叠叠仿佛延绵不绝的帷幕摇曳若薄纱,微弱的月光之下,影影憧憧,令人惧怖。
内室榻上,武媚娘眼睫不安地颤动,额上细汗不断,苍白的面庞在黑夜之中刺目的莹白。
“琬儿——琬儿——”武媚娘猛然惊醒,腾地坐了起来,眼中茫然空洞充斥如山岳一般沉重难以摒弃的绝望与难舍。
“天后……”绝丽温婉的少女快步进来,关怀备至地在榻前俯身,望向武媚娘的目中满是担忧,“婉儿在这。”
听得熟悉的声音,武媚娘缓缓转过头来,眼睛直直地望向上官婉儿,语露试探:“婉儿?”语一出,不及上官婉儿开口,她的目光倏然清明起来,微微一笑,带着点怅然,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要卯时了。”上官婉儿见她已彻底清醒,方敢握一握她的手,一触之下,冷若寒冰,上官婉儿心疼道:“天后再捂一捂吧,莫受凉了。”
极寒忽然碰触了温暖,便如一道刺眼的光照射入密不透风的暗房,武媚娘禁不住颤了一颤,曾经,她黑暗迷茫的人生之中,也曾有过这样一道刺目的光线,她那时无能拥有,为之遗恨一世。
有宫婢捧了盏热茶进来,武媚娘一笑,与上官婉儿道:“不捂了,是时候起榻了。”
上官婉儿没有丝毫异议,恭敬称是,接过了热茶,无比尽心地侍奉武媚娘饮下。她不知当年掖庭之中天后为何一眼就看中了她,将她带到这所处九重之高的威严宫殿中来,更不知为何天后待她如此倚重,睡梦之中亦唤她之名,却明白天后之命不可违抗。
冬夜的卯时,天尚暗,天寒地冻,寒风刺骨。武媚娘笔直的身形在宫中尤为耀眼,她并未乘辇,一步步往皇帝所居的紫宸殿走去。
皇帝近日风疾发作,无法视政,本欲令天后摄政,却为丞相郝处俊所阻。
入门,便闻药味,武媚娘仿若不觉,一步步往里,皇帝安然高卧,她的眼中渐聚起温情,缓步上前,轻唤:“陛下。”
皇帝缓缓睁了眼,面上有痛苦之色,从喉间发出一声呻、吟,武媚娘垂于身侧的手痛快地捏紧了自己的衣摆。她关切道:“今日如何?可有好些?”
皇帝按着太阳穴,虚弱得摇了摇头:“我的病,怕是不会好了。”
“怎会?陛下有道君护佑,得天赐福,总会好的。”
皇帝叹了口气,为病痛折磨了这些年,他总觉是好不了了,却又总不甘心:“让州郡都荐高明的大夫来。”
宫人捧了煎好的药来,武媚娘亲自接过,细致地吹了吹,喂到皇帝的嘴边,口中温声软语:“何须陛下提起?早已令人去寻了,奈何孙思邈已作古……”
皇帝眼中一阵黯然,孙思邈必能医治他的风疾,可惜已不在了,又见皇后尽心,不由很是愧疚:“丞相阻挠,朕也无法,先前你说北门学士皆有识之士,可议政,就许他们议政吧。”
武媚娘哼了一声,语带愤恨:“陛下读庄子,必记得这一段‘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世人多爱以己度人,丞相为雅士,又擅治国,不想也与俗人无异。”
皇帝一滞,疑惑道:“丞相不是这样的人,他如此言语,也是公忠体国。”到底也有疑虑。
武媚娘一笑,点到为止:“我代北门学士先谢过陛下——陛下先用药。”
药过半碗,武媚娘忽然道:“长孙津现身豫章为人所告,我已令人将他拿下,解往长安。”
皇帝一顿,只觉头更痛了,他推开药碗喘一口气道:“舅舅十二子,已唯余长孙津,放过他吧,给朕母舅留一条血脉。”
武媚娘不置可否,高声道:“婉儿。”
上官婉儿应声而入,武媚娘将药碗递给了她:“拿下去。”
婉儿行过一礼,退了出去。
皇帝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倩影,直到她已出去,面上露出深切的痛苦与懊悔:“每一见她,我总想起十七娘。”
“是我害了十七娘。”
岂止是你,婉儿在我身边,我一时一刻都不能忘记她,我每唤一声婉儿,便将心置于刀刃一次。武媚娘笑着,无比温柔地劝道:“殿下不会在意的。也是长孙无忌可恶,构陷罪名,残害宗室,却要陛下代其受过,背负一个戕害手足的罪名。”
皇帝默然,仍狠不下心杀长孙津。
武媚娘望向他:“长孙无忌所犯为篡逆大罪,长孙津又擅自潜逃,他已在途,沿途为人所知,陛下要恕他,置国法于何地?陛下,”武媚娘依旧浅笑,带着令人脊背生寒的冷血:“杀了吧……”
皇帝别无他路可走,只得忍痛道:“拟诏,杀长孙津。”
不多久,诏书便成,快马送了出去,武媚娘忽然道:“昔日陛下为藩,泰不利陛下,国舅不弃,一力护持,陛下方能践祚东宫。”
皇帝自然是记得的,没有长孙无忌,他做不成皇帝。
“我又听闻,太宗离世,曾拉着陛下的手,要陛下善待国舅,勿为小人所间。”
皇帝闭上了眼,眼角隐有泪,那时,他是诚心答应了的,必不疑国舅,但之后,国舅权势越大,越发傲慢,乃至以臣慢君,残害宗亲。永徽大案,他果真不知恪与十七娘无辜?不过听之任之,借国舅之手除去恪,不得不牺牲十七娘罢了。国舅虽有错,却从未想过篡位,而他为除国舅,不得不给他按上这样一个不得翻身的罪名,让他连一个子嗣没有留下。
说到底,都是他的错,为了社稷,为了皇位,他害死了那么多本该是骨肉至亲的人!
皇帝猛然翻身,吐出一口鲜血。
武媚娘就满意了,表面却如慌了心神,猛然起身,身子还晃了晃,口上万分焦急道:“太医!快召太医!”
太医就在偏殿,来得极快。武媚娘退了出去。
此时许敬宗已侯在上阳殿外,见天后,忙上前拜见。
武媚娘与他行至偏殿,屏退宫人方问:“择北门学士中善论者参与朝政,余者修书,必要扬名。”
许敬宗闻此便知天后已从陛下那里取得北门学士论政的权力,忙不迭俯身道:“是。”想了一想,又有不明:“长孙津一事,本无需禀明圣上,为防死灰复燃,暗杀便是,陛下素仁慈,常心软,说与陛下,陛下若不许,岂不为难?”
武媚娘意味不明的一笑:“陛下亲口下诏杀他,才……名正言顺。”
天后要杀人,管什么名正言顺,许敬宗仍不明白,却不问了,只在心中揣摩,作为天后脑残粉,他以为天后所做一切都有原因。
“先前找的那位大夫今何在?”
许敬宗忙答:“在臣别苑。”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武媚娘说道,“待各州郡献名医入宫,你便令人将他进上。”
令人将他进上,便是要撇清自己。许敬宗一揖:“臣遵命。”
武媚娘转身,往殿外走去,行至门口,她停了下来,道:“同是丞相,你何必让人压你一头,往日要忍,因敌我不明,现在,不必忍了。”
陛下风疾发作,令天后摄政,正戳中了许多人的痛处,都忍不得了,跳出来谏言,大义凛然地反对,谁想到天后从未想过在此时便临朝,陛下风疾看不得本章,外面递上的奏本,本就是天后在批,本就掌控了朝政,她何须多行一步去争那摄政之名,却偏偏因这名,让那么多人急不可耐,露出了尾巴。
许敬宗振奋,高声道:“臣必不负天后所望!”
武媚娘走出殿,许敬宗也速出宫,预备陷害忠良,途经紫宸殿,听闻陛下吐血,许敬宗顿时恍然,嘴边含笑,大步朝宫外走去。
☆、第五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