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髻上的凤钗,姿态繁复优美,色泽透亮如新,显是人心爱之物,高阳认得,这是她赠与阿武的,凤钗本是一分为二,她们各取其一,做了信物。她的早已锁进妆奁,阿武却仍戴着。
武媚娘在等她应允,高阳弯了弯唇角,眼中终于流淌出静静的难过来,轻声道:“你自保重。”既不肯答应她,也不愿她没颜面。再过的话高阳也说不出,到底,是放在心里的人,伤她亦是伤己。
高阳觉得自己的心是死了,阿武这样难过失望,她纵心疼,也无半点改口的意思。
晋阳看差不多了,不能再让十七娘跟皇后呆下去了,便用力握了下高阳的手:“时候不早,入殿吧,皇后还要主宴呢。”
高阳反射一般地回握住晋阳,晋阳明显地触摸到高阳掌心冰凉一片,她几乎能感觉到十七娘那颗同样冰凉的心,不知究竟何年何月方能再度从容地面对岁月。
武媚娘看她们交握的双手,微一抿唇,尔后轻轻一笑,道:“入殿吧。”说罢,她先行一步,擦过高阳身旁之时,倾身低语道:“我会等到你来为止。”
☆、第六十六章
殿中酒宴已备,今日是辞旧迎新,过了今昔,便是新岁,又长一岁了。
不多久,新城也到了,与城阳长公主相携而来,她本是与晋阳一同入宫的,中途被城阳截走了。晋阳见她们进来,拉了高阳的袖子一下,二人一同起身。
王公显贵,逐渐都到齐了,宴分两殿,前宴男宾,后宴女客。临川端着酒爵,各处敬了一遍,又有比她小的来敬她,说的也是展望新岁之语。见了高阳,又多一句:“又一年,总该想想大事了。”父亲做皇帝与兄弟做皇帝是不同的,长公主所受约束远比公主要小,自己挑一个看得上眼的驸马也不是难事,别看高阳岁数不少,一旦松口要选驸马,京中儿郎,仍是趋之若鹜。
边儿上城阳听见,也插了一句:“你喜欢什么样儿的?说一说,我定去与你寻来。”
高阳就说了,要俊杰,通诗文,懂明经,姿容若仙,风神俊朗,文足安邦,武能定国。
城阳:“别的都好说,这姿容若仙怎么个判法?”风姿像神仙的是什么样儿的?城阳心里,只有道士这般的方外之人才与谪仙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升而去。世家子弟哪有这样的风姿?
晋阳张着耳朵,远远听到高阳被围攻,连忙赶来解围,然后临川一见她来,就与高阳道:“你是一个,她是一个,还有二十娘,都跟你有样学样。”
晋阳顿觉自己无能为力,丢给高阳一个保重的眼色,默默地预备撤退,被高阳揪住了袖子,陪她一道听完了临川与城阳的念叨。晋阳咕哝道:“一说起来就没完,你做什么拉着我?”
高阳瞥了她一眼:“若不是你来,我早将话岔别处去了。”
“我本是来救你的!”
高阳忍俊不禁,揪着她送去给了新城。晋阳扑到新城怀里假哭:“呜呜,十七娘好坏。”新城象征性的拍拍她,还要嘲笑她:“早在我怀里不就好了,我就不会欺负你。”
武媚娘坐上首,下面情形都看得清楚,她身边虽也有人围着,也不忘分出精神来将高阳纳入视线之中。见她与晋阳玩闹得颇为开怀,武媚娘嘴角的笑意也舒展了一些。恰好晋阳傲娇的从新城怀里挣脱出来,新城忙扶着她,以免她动作太急跌到自己,一抬头,碰到武媚娘扫过来的视线,新城微不可见地与她相对颔首。
宴过半巡,忽有小孩细微的叫声,从侧殿里传了来,皇子弘独身一人跑着,他刚学会走路,走起来也是跌跌撞撞的模样,身上穿得厚厚的,如一个粉嫩可爱的招财童子,采葛一见,忙去抱了他起来,问道:“五郎怎么来了?”
五郎还说不清话,目光转到武媚娘,便伸手要抱:“阿娘。”
武媚娘看到他,下意识地便望向高阳,却见高阳正背对着这边,武媚娘掐了掐掌心,安抚地摸了摸五郎的软发。低声与婢子道:“抱五郎去歇了。”
五郎好不容易找到了阿娘,自不肯走的,眼看就要哭闹,皇帝过来了,众人忙起身相见。皇帝很和气地令众人都坐,无需拘束,一面抱了五郎道:“我说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竟让他寻到这里来了。”
五郎细细的嗓音,撒娇着唤:“阿爹。”
皇帝得意地蹭了蹭他的脸,道:“这么夜了,快跟乳母去睡了,明日醒来,你就能长一岁。”乳母闻声,机灵地走上前,正要接过皇子,忽闻高阳道:“这是五郎?来我看看。”
这一句话简直如刺心一般,武媚娘脊背都僵硬起来,心头仿佛被人扎了一下。来前她便将五郎交与乳母,并未带他过来,谁知陛下令人抱了他来,她本极力避免这样的场面,却不想终避不过。
这样的场面本就避不过,晋阳等人都见过五郎,洗三时、满月时、周岁时,哪一回不得见?不过是高阳次次都礼到人不到,才到今日都没见过五郎。
皇帝笑着命人抱着五郎去给高阳:“姑母怎能不识侄儿?你可记好了,回头给我们五郎补一份大礼。”
高阳小心地接过来,五郎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抬头好奇地看着她,高阳的太阳穴骤然一跳,一时间疼得想被钝物狠狠地敲击,她隐忍着,仔细地打量五郎的容貌,终于,轻轻地道:“像皇后。”这一双仿佛能说话的眼睛,与武媚娘生得一模一样。
大殿之中已此起彼伏地响起附和之声。高阳笑了笑,笑意之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哀凉,她终于抬起头来,向着武媚娘看去。武媚娘隐忍着,她不忍看高阳此时的落寞,却也不容自己软弱退却,她对上高阳的目光,眼中满是哀求。
高阳凉凉的笑了,阿武,你在求我?你求我什么?你又有什么可害怕?这样的场面,我已想过无数次,每一想起就如死过一回一般,我便一直软弱地躲避着,唯恐压抑不住自己的嫉恨。然而,现在真碰到了,却发觉也不过如是,再是难受、难以面对,也抵不过你当日决绝离去的背影,那是我一生的梦魇。
只是阿武,当你的夫君与孩儿都伴在旁,看起来这般美满幸福之时,你可想过我孤身一人的痛苦?
皇帝还在一旁不住地道:“怎会只像皇后,也该像我才是。”
武媚娘被高阳低头的一笑彻底乱了心神,她就站在殿中,身姿孤寂无助,她与殿下之间的牵连,仿佛就在这一笑中彻底的断来,再也接不回去。
高阳动作轻柔而谨慎地将五郎送到乳母的怀中,看着她抱好了方收回看护的目光,道:“男儿肖母,女儿肖父,五郎自然是像皇后多些。”说这话时,她心在泣血,听这话时,武媚娘心如刀割。
惟有皇帝大悦,握住皇后的手,含情脉脉道:“十七娘说得是。”
武媚娘让高阳看到她与皇帝亲密,抽回了手,勉强一笑:“陛下再不过去,大臣们都等急了。”
皇帝大笑而去,顺手抱走了五郎。
殿中只有晋阳是知情人,她也难受极了,欲安慰高阳,却被新城阻止了,新城冷静地看着她,道:“人多口杂。况且,你于她们是外人,说什么都无用。”最难受不安的是皇后,她都忍住了,你又急的什么?
晋阳大惊,二十娘知道了什么?
新城笑笑,接下去任凭晋阳如何套话,她都不再开口。
宴散,高阳径直出宫,于宫门处与众人道别。晋阳目送她走,然后拉着新城,恐吓她:“快把知道的都说来,不然今夜不让你入门!”新城是借住她家的。
“我可去十七娘那里借住。”新城不为所动,还有十六娘,十娘,那么多,再不济她还能回宫,再再不济,据说外面有一种叫客舍的地方,供人借住。
晋阳瞪她一眼,回家再收拾你。
安仁殿,采葛小心翼翼地禀道:“高阳殿下已出宫去了。”
黑暗之中,墙角那一盏微弱的灯闪了一下,过了许久,武媚娘方静静地颔首,一人枯坐了半宿。
一过正月,高阳就离开了她的府邸,搬去芙蓉园长居。武媚娘听闻便知高阳是彻底与过往挥别了。她怔了片刻,眼睛里流露出伤感来,随即,又撑起精神来,眼下已到关键时刻,容不得她懈怠,她不能让前功尽弃,她所求的从头至尾都没变过。
殿下想忘,就让她想一阵吧,芙蓉园景色怡人,恰好让她养一养身子。武媚娘并不怕高阳当真忘了她,即便有一日她当真全放下,她也会让她重拾起来。她们相互欠了一世的情,怎么能就算了。
武媚娘紧锣密鼓地准备陷害忠良,高阳抽手了,她门下诸人都老实安分的很,原本长孙无忌还查到高阳在立后与先前的废后中都掺了很大一脚,她隐得深,到淑妃之事才被牵扯出来,长孙无忌正要再看高阳想做什么,高阳忽然宅起来了,什么都不做。
长孙无忌给她弄得疑惑得要命,照理,权势熏人,定会让人得陇望蜀,怎会忽然收手?难道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没等他研究透,武后与他宣战了。武后的挑衅来得静悄悄的,却十分诡异且精妙。
永徽五年夏,有罪官刘洎之子称其父受褚遂良之冤而死,褚遂良已被贬官不在朝,长孙无忌不能坐视他受诬蔑,让武后势涨,立即命人代为申辩。皇帝听其申辩未问其事,不问褚遂良之过,武后一方败。长孙无忌于是乘胜追击,告李义府擅杀大理寺丞,夺其妻为妾。
李义府当即自辩。彼时,受弹劾之人为避嫌,应当俯身而出,在朝堂之中待罪。李义府自辩显然狂妄。御史王义方呵斥其目无法纪,令退下,李义府不退,王义方再三呵斥,李义府见皇帝未出声,才退下。
王义方是长孙无忌的人。等他将弹文念完,皇帝不问李义府之罪,反言王义方侮辱大臣,将他贬为莱州司户。隔日便有御史参太尉(长孙无忌)挟报私怨,因李义府稍有不敬而令人诬蔑。
长孙无忌大惊,这后面必有他不知道的事,问甘露殿一宫人,方知李义府之事,武后早在皇帝那里做了铺陈,言李义府之冤,称必有人诬蔑。长孙无忌方知入了局,不过一日,那名将事由泄露给他的宫人便被武后杖杀,皇帝知道,什么都没说,只将甘露殿及两仪殿宫人调配之权皆付与皇后。
武媚娘的目标根本不是褚遂良,而是长孙无忌。
☆、第六十七章
长孙无忌吃了个亏,还无处申诉,先是因轻视不察入局,后又心急窥伺禁中。御史的奏本皇帝虽都压下了,但那宫人被杖毙,他还将两殿皆付皇后,便是很不委婉地告诉众人,皇帝对太尉已生不满。
皇帝早对长孙无忌有所不满,却一直隐忍不发,一是他根基未稳,二则先帝崩逝前要他勿让国舅为阴语中伤。现在却不同了,前两日苏定方又打了胜仗,这是属于皇帝的文治武功,他之威望再长。而这些年长孙无忌仗着自己功高,总在朝堂上与他过不去,他已不想再忍。皇后所为,恰好是他愿见的。
过了永徽五年,皇帝改元显庆,显庆元年二月,立皇后子弘为太子,赦天下。三月,徙封陈王忠为梁王,次子孝为许王,三子上金为泽王,皆出京就藩。
已有,五年了。离开殿下已有五年了。武媚娘望向窗外,不禁想殿下此时在做什么。
采葛奉了一碗汤药上来,武媚娘微一敛眉,一气饮尽。采葛犹豫了许久,此时忍不住道:“这药总吃伤身,况且皇后唯太子一子,再有一子,方稳妥。”这话有些僭越了,武媚娘搁下药碗,淡淡道:“吾自知之。”
若非必有一子方能立稳,连五郎她都不愿有。殿下心中已有伤痕,她不能再往上面多划几道了。越是往后便越难心安,她固坚定,但若殿下决心忘却,她要如何呢?
已有五年了,说好了十年,她不能再多耽搁一刻。
采葛见皇后脸色并不大好,不由再劝:“是药总损身子的。”
武媚娘一想也是,不想要孩儿是一事,自己的身子是另一事,二者不可混为一谈。想到前两日阿姐入宫来看望她,碰上了恰好在她这里的陛下。那二人相视之时眼中难掩的温柔多情,阿姐娇羞如少女,陛下俊朗如少年,这二人还自以做的隐蔽,她真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