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对坐下,武媚娘亲手盛了一盏汤食与她,自己斟了杯酒。
高阳低头喝汤,让饥冷的胃暖一暖。待抬头,便见武媚娘已饮下三杯,动作依然是优雅自若,但倾壶的次数显然多了一些。高阳搁碗直起身,看了一眼杯中澄清的浆液,是甚为清冽的澄酒,一杯下去便可让人安眠到天明。
高阳便道:“多谢太后款待,不知太后欲何处安置臣妹。”
武媚娘道:“你非要这般泾渭分明?”
“礼不可废。”
武媚娘看着她:“你待一个婢子都比待我和善得多。”高阳终于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武媚娘要笑不笑的:“那宫婢,年轻鲜嫩,会娇羞,会细语,你喜欢么?”
高阳坦然:“喜欢,太后可能将她赐予臣妹,我必厚待她。”
谁要你厚待她!武媚娘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口角含着冷硬的笑:“明日便让她随你回府。”
“谢过太后。”高阳起身,“不必明日,今夜便可来侍奉我安置。”让那无辜宫婢留在此处,能不能活到明日犹未可知,不如顺手带她走了。
她这番言语,落在外人眼中便如果真急不可耐了。一婢子耳,还不足以令武媚娘感觉到威胁,但那酸楚苦涩却是真真切切的,她随着高阳起身,动作便不如适才灵便了,酒意让她摇摇晃晃,勉力支撑。
高阳也没有出手扶她——身后是软垫,地上是厚实的地衣,跌一下也不会伤到,她就漠然地看着。武媚娘扶着几案站好,对上高阳全然不在乎的眼神,心痛难遏,她揪住高阳的衣袖,忍不住问她:“你是打算就这般渐行渐远,避而不见了么?”三个月,不论说什么她都不愿进宫,纵使因政事不得不入宫来,也必避开她。
她做得这样明显,仿佛就是要印证那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殿下随口说的一句敷衍之语,却如魔咒折磨了她三月。
高阳敛眸:“是。”
武媚娘心口一片冰冷,她面色绯红,眼中带着温润的水色,看向高阳,满是失望。酒意汹涌而至,将她的神智焚毁,武媚娘进而握住高阳的手臂,悲凉笑道:“我再赠你几个宫婢如何?必是灿若春花,娇柔可口的,”她顿了顿,看着高阳,艰涩地吐出几字:“必是无人染指过的。”
高阳漠然不语。
“又或者,你现在不喜欢宫婢了,那便令良家子来侍奉?依旧是身家清白,冰清玉洁的处子,你可喜欢?”她口口声声地扣紧清白二字,强调无人染指,又突出宫婢这一身份来。
高阳看看她略带了迷茫的眼眸,兴许阿武已经醉了,意识还醒着,却已不能亦或不愿再克制着自己,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她知道这样的话不禁让自己痛心,更是如同拿针来刺她?
高阳默了默,面无表情:“太后有赐,我自不敢辞。”
她不介意阿武侍奉过谁,也从未在意她曾是卑微的宫婢,从一开始,让她念念不忘的便是阿武这个人,是她在上一世对她付出的未得到回应的情,是她冒死相送的义,是长达三十多年以来,是从上一世,她第一次在甘露殿见到那个机敏的婢子以来,所不能忘的点点滴滴。三十余年,人的一生有多长,她的大半生,都绕着阿武进行。
她不介意,不管是太宗亦或九郎,她都不介意。但是她忘不了,忘不了那日春雨纷纷,她与九郎坐在亭中,而她却孤身一人,躲在树后看着他们万般亲密。
她宁可她们从未相识,也不愿承受这样的难堪。
这九年有余的时光,阿武离开她,又缓缓地向她靠近,而她本是不愿意这样的,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节奏,用这漫长的岁月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固不可破的牢笼,将自己锁在原地。现在,阿武终于靠近她了,而本该相会的她却不想从牢笼中出来。
武媚娘听见高阳如同默认的回答,如被雷击一般的震惊,她赤红着眼,眼中隐有泪光,本就绯红的面颊更是涨得通红,羞愤难堪气恼。她终闭了眼,眼泪滑落:“难为你忍了这么久。”
高阳仿佛看到自己站在那牢笼中,牢笼之门紧锁,阿武来到她的面前,欲打开那扇紧锁的门,却被她的言语刺伤。她在心中低叹:阿武……让我静一静。
武媚娘已羞耻得觉得无地自容,她松开高阳的手臂,难堪地将手缩到身后,只绝望地以为恐怕连被她碰一下,殿下都会嫌脏。此时是否应当保留最后一点尊严,说一句断绝的话来,但她永远无法对殿下说出再无瓜葛的话。
酒意烧上来,武媚娘站立不稳地后退了一步,无力地扶住长几。高阳见此,便道:“明日还有大朝会,你早做安置吧。”
武媚娘低着头,点了点,声音干涩:“殿下,也早些安置。”她本是欲与高阳同榻而眠,现在是不行了,“侧殿已置软榻,你……勉强睡一晚吧。”
高阳应了,退去侧殿,一夜辗转难眠。
第二日出宫,那名污了她衣衫的宫婢便跟在了她的仆役当中。高阳起初不知,直到到了芙蓉园,那名宫婢才羞怯地上前来问安,拜高阳为主。高阳怔愣地看了她许久,不明白阿武是什么意思,她竟真的把人给了她。
☆、第七十九章
既然给了她,她就收下了。高阳令家令来安置这个宫婢,与她差使。至于是什么差使,自然无需她费心。
高阳跑去钓鱼了,芙蓉园中有数顷荷塘,夏日莲叶田田,荷香阵阵,冬日全结了冰,枯枝败叶。高阳令人凿开了一个洞,站在那里垂钓。
大冬天,鱼儿不大灵活,一早上下来,总共给她钓到五尾,算是不错了。令人送去厨下,再令人邀晋阳与新城来,中午便喝鱼汤了。
正月初一,一上午便这么过去。
到下午,她便扫雪煮酒,风雅自在。
好像昨夜的事半点没有搅扰到她平静的心湖。说起来,这多年来,高阳心性磨砺,很能沉得住气。过两日,她看到那宫婢被家令派到了她院中修剪花枝,看她袅娜的身段,优美的姿势,高阳忽然顿悟,明白武媚娘为何将这人派给她了。
不是赌气,不是心灰意冷,武媚娘只是想借这婢子来确认高阳的心意,是否她当真已不再留恋。是,她该如何行事,如何挽回;不是,她又如何让高阳心软。
“她如何安置那婢子的?”武媚娘问道。
采葛迟疑片刻,答道:“起先是由家令安排了去修剪花枝,后面殿下在院中碰上了她,将她调去书房侍奉了。”
武媚娘心中便是先一松后一紧。若搁在以往,她能肯定,殿下是不在意那婢子的,后面调她去书房,也是因猜透了她的用意,拿来刺激她罢了,但此时,她却不敢笃定了。也许也许,殿下是真觉得那婢子惹人怜爱?毕竟与殿下而言,她们早就一刀两断了。殿下转向他人,也不算移情别恋。
一想到这种可能,哪怕知道可能性不大,武媚娘仍觉憋闷。现在才发现,将那婢子送去给殿下,真是一出昏招。
门外有人来禀,吴王有本章要上。
正月之后,吴王便忙于□□之中,誓要将太后手中之权转到自己这位王叔手里捏着。他要□□,武媚娘就给么?武媚娘不止不给,她还要吴王的性命!
“请进来。”武媚娘道,无半丝慌乱。
吴王这回来是要削弱太后的爪牙,他来参李义府卖官鬻爵,手中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李义府也的确做了。
武媚娘自然是保李义府的,不为其他,若是保不住,谁还肯为她卖命?两方拉锯之下,李义府只被判了个贬官罚钱。
许敬宗略有心惊,下了朝便去拜见太后道:“吴王来势汹汹,此番是一番,往后怕还有他人。”朝堂又要不得安宁。
“有何可惧?”武媚娘道,李义府为人刻薄,贪财好色,她用他,本也只做一把锋利刀刃来用,刀刃磨得太过锋利便易折,现在折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让他稳住,只要不身死,何惧无来日?”
许敬宗镇定下来,恭声道:“是。只是吴王那里……”
武媚娘一笑:“他初来乍到,不识政务,你们便教教他,哪里有好事可立功也别忘指点他。”手生不识细务,又急着立功便易出错,出了错,便是一个把柄可令人攻讦,但,吴王并非莽撞之人,他未必肯上当,许敬宗不明所以,抬头望了眼太后,见她神色淡漠,一双凤眸波澜无惊如千年古井,他心念一动,顿时便明了了,俯身一揖:“臣这就去办。”
隔日,便有大臣提议,使吴王填补李义府出京后空出来中书令之职。因许敬宗约束,无人有异议。当日,吴王便拜中书令。
位置高,能做的事就多了。武媚娘看着吴王在中书省上蹿下跳,却只得人人阳奉阴违,说什么都无人听,感觉颇为赏心悦目。三省六部,她花了多少时间去渗透,吴王以为做了中书令就能政令通达,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倒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欲依附吴王。武媚娘也没阻止,正好看一看谁对她心存不满。她心里已有了一个章程,要将朝政牢牢掌控在她的手中,有几件事必须要做的。宗室,便是拦路之虎。世家门阀亦挡人道路。都需除去,哪怕不能彻底铲除,至少也要将他们压制得不能动弹。
世族门阀犹可,宗室却不好办,并非实施起来麻烦。轮麻烦,世族在朝野盘根错节的势力比起许多只靠俸禄爵位过活的宗室要难对付的多。她觉得麻烦,是因殿下必然不愿见宗室凋零。
武媚娘从来不是畏惧不前之人,此路不通,改走它途,总要走下去才好。
又过一月,高句丽又皮痒想挨打,来犯边境。武媚娘便放出欲令李君羡领兵出征的消息。不出所料,高阳来见她了。
“李君羡年事已高,不宜奔波,你当趁他还能动弹,还能压制鬼祟,速培养继任之人!”高阳道。她任用李君羡,李君羡对她忠心耿耿,她不会忍心看他一把年纪犹到战场上去拼杀。
武媚娘很好说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高阳就知道她又被诓来了,见她笑眯眯的满是小得意的样子,不由也笑,问了一句:“欲派何人前去?”
“苏定方,他熟悉边事,有胜算。”这一仗,大唐不能输,苏定方能给上皇挣威望,自然也能给太后挣威望,“再派几个不会坏事的人去。”这几个就是去攒功劳的,回来之后委以重任,必得是亲信。
很稳妥。高阳点点头,想到吴王,又道:“吴王若要从中渔利……”
“刀剑无眼,出征将士血洒边疆也是有的。”武媚娘淡淡道,透着一股森冷,她扭头一看,发觉高阳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武媚娘一阵心慌,殿下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狠毒强势……正欲说话来遮掩,便听高阳道:“那就好。他无好心,防着他。”她说完,拍拍软乎乎的坐垫,预备走了,却听武媚娘略有些急切地道:“太平快醒了,你可要看看她?”
高阳面露犹豫,武媚娘便注意着她的神色,小心着道:“她现在能自己坐了,也长开了一些,你要看看么?”
“也好。”高阳答应了,见武媚娘仍坐着,便道:“你有事忙去就是。”
“我、我也无事可做。”武媚娘立即道,见高阳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以为她是不想见她,难过固然是难过的,但好歹今日是见过了,武媚娘又改口道:“似乎还有一些本章,我去偏殿看看。”说到后面,话就顺了,她泰然自若地令采葛取书籍来与高阳看,又命乳母太平一醒就抱来,然后才是道了一声“失陪”,举止从容地出去。
到了偏殿,武媚娘深深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平复了酸楚起伏的胸口,拿过本章,刷刷刷地黜了两个不听话的郡守,皆是临近京师的好位,又琢磨了几个人选,预备明日朝议之时提出来。
待她批完本章,走出去,却见高阳伏在案上睡着了,她呼吸一滞,忙压低声令人取毯子来。轻手轻脚地将毯子为高阳披上,又起身亲自合上门窗,不知殿下睡了多久,是否受凉。回过身,高阳仍睡得沉,她跪坐到她的身旁,忍不住伸手轻轻地触碰她颊边的鬓发,忍不住描摹她的眼眸,她光洁的额头,她高挺的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