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震惊道:“怎会?先生乃神医……”
孙思邈坦诚道:“上皇病得太久了,已是病入膏肓、药石罔顾的境地,不止我,便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
阿武一颗心坠入冰窖,她挣扎着将语气放得自然平静,问道:“若是病情再轻些,处于发病之初,先生看可治否?”
孙思邈颔首:“如此,倒可勉强一试。”
阿武重新聚起希望,两眼都在放光,连忙道:“先生随我来。”一面说,一面快步走了出去。
她走得迅速,根本不顾上皇,亦没看过皇帝一眼,皇帝让她这目中无人的举动弄得一肚子气,眼神凶狠充满戾气,孙思邈看了看皇帝的气色与双目,不禁皱了皱眉,他急于去见另一个病患,这个并不太急,便道:“平心静气乃是延寿之道,望陛下慎之。”便跟着太后走出去。
皇帝更生气了,觉得孙思邈一介闲云野鹤都没将他放在眼里。
外面早备好了车驾,若非皇帝一整日都跟着她,阿武必然在半路就将孙思邈劫走了。这会儿在上阳宫耽搁了片刻,她也甚为急切,转而与孙思邈描述起高阳的状况来。
孙思邈记得高阳,就是那个洛阳大水亲自去寻他给妹妹治病的小殿下,他对高阳印象不错,此时听闻得病的是她,颇为惋惜。仔细听罢,孙思邈道:“待我见过高阳殿下再行论断。”
阿武闻此,便止了话,二人沉默赶路。到高阳那里,她已站在庭前迎接。
“多年不见先生,先生一向可好?”高阳笑眯眯道。
孙思邈也笑,摸了摸白须,施了一礼:“劳十七殿下挂念。”
那时,高阳在他那里留的名号便是陇西李氏,行十七,封号高阳。这时故人重逢,孙思邈便称她十七殿下。高阳不免想起那时的自己,想起那一场洛阳大雨,百姓流离,灾难深重。她叹息道:“晃眼就是二十余年,我已中年,阿翁倒还矍铄。”
孙思邈笑呵呵道:“不敢当殿下一声阿翁。当年殿下妆做小阿郎外出寻医之况,多少年过去,仍是历历在目。”主要是记得她在面对脏乱的灾民时的悲悯。
阿武见他们竟然聊上了,不得不出来做主家,邀孙思邈入内详谈。
三人入殿坐下,孙思邈给高阳号脉。
得他亲自医治,高阳熄灭的希望复又燃起,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救得了她,就唯有他了。孙思邈凝神静气,眉宇间渐渐染上棘手之色,良久,他收回手,望着高阳道:“殿下发病不久,但这病根埋了多年,早已渗入肌理,老夫无能,只敢姑且一试。”风疾本就是不治之症,他也不敢保证能治好。
阿武欲言,高阳截住了她话,道:“阿翁尽力而为便可。”
阿武便不言了。孙思邈见高阳不过分强求,倒是吁了口气。
孙思邈入京为上皇看病,后又被太后截走给高阳,这事儿是瞒不住的,于是晋阳她们就知道高阳的状况了。
知道了也好,能瞒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晋阳很不放心她,要留下照顾,高阳自是不肯的,上回她照顾上皇,却把自己弄得分外憔悴的事她还没忘。晋阳神色低落:“这样的事,你却瞒着我。”
高阳近日被孙思邈勾起那时的回忆,看到晋阳也总想起她小时候跟在她身后要她抱的可爱模样,便伸手抱了抱她,道:“那时太医都束手无策,让你知道不过多个人担心罢了——”
晋阳知道是这样,她靠着高阳,在她怀里,低声叹息:“见了孙先生,我总忍不住想当年,十七娘,若是,我们总长不大,一直在那个时候,多好。”那时候,唯有她与十七娘,没有扰人的一切事物。
那时候的确很好啊。高阳笑了笑,宠溺地看着晋阳,她重生之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人便是晋阳,在她最无助,最茫然之时,她撞入她眼帘的便是三岁的晋阳恬然的睡颜。
阿武与新城站在门外看这分外和谐的一幕。
新城容色镇定淡然,她知道,终她一生,她都不会将自己的心意说给晋阳听,只要能相伴就好了,她也不再求其他了。阿武静静的转开身,走去了别处。
晋阳在宫里住下了,照料之事,有宫人,有阿武,她便在高阳身边陪伴她,间或往上阳宫看望上皇。新城则独自出宫,偶尔也来宫里与她们作伴。
高阳见这样,总觉不大好,与晋阳说了几回,晋阳道:“再过几日,等孙先生给个准话,我便走了。”高阳欲再言,她便道:“你别赶我。”高阳便说不出来了。
这几日,阿武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格外多,面上的笑容却少了很多,高阳深为不安,恐冷落了他,阿武却反过来让她不要多思。
这种被淡淡哀伤笼罩的环境让高阳并不喜欢,她便常让太平来陪她,太平便搬了课业本子,来高阳这里写,高阳就抢了她师傅的饭碗,教起太平来。这回阿武没有将太平赶走,兴许也是知道在治病之期,高阳心中也是颇为忐忑的。
孙思邈不负他药王之名,约莫一月不断诊断、调整,终于被他摸索出一张药方来。
他奉上药方之时,恰好众人皆在。
孙思邈颇为羞愧道:“苦思许久,只得这一步了。此方暂可稍减殿下痛楚,但此病所损寿数恐是难得补回了。”
便相当于不能治了。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一室沉寂之后,晋阳率先问:“十七娘寿数几何?”
阿武看了她一眼,握住高阳的手,沉默地望向孙思邈。
孙思邈道:“观历来此病病发轨迹,殿下好生保养,许有十五年。”谁能猜透人之寿数?他也只能通过风疾的病发轨迹,而后结合高阳此时的状况,稍作判断,他顿了顿,又道,“老夫说的也未必准,宫中仙草灵芝无数,许能再延寿也未可知。”
言下之意,若有不测,提前几年也有可能。
阿武难得的冷静,唯有握住高阳的手在不住发颤:“望先生能留在京中,以备不时之需。”
孙思邈一把年纪了,再到处跑也跑不动,便答应了。他本也预备留在长安,将他一生才学皆修成书,流传后世。
晋阳双目通红,忍着泪,伏在新城的肩上,新城亦显悲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此,便劳烦阿翁了。”高阳道,说罢便令人奉上诊金,送他出去。
孙思邈便出去了,余下的都是自己人。
气氛沉重的很,众人皆有心安慰高阳,然而她们只觉胸口堵得发慌,连张口都困难。最后,还是高阳道:“已有结论了,你们皆可安心了罢?”
十五年,也不算太短了。
新城扯扯晋阳:“再哭,太平都要嘲笑你了。”
晋阳抹泪。
阿武看看高阳,欲将手从她掌心抽出,高阳握紧,回头看她一眼,阿武便不动了,与晋阳、新城道:“天色不早,二位留了晚饭吧。”
二人自未拒绝。
晚饭过后,新城便拖着晋阳走了。
晋阳一步三回头的,新城见了,便没好气道:“你做什么这个样子,要是不舍,留下就是。”
晋阳瞪她一眼:“有这么与阿姐说话的么?”
新城甚为无奈地道:“是我错。”
晋阳叹息:“我知此时还是太后能安慰十七娘,我只是……”
只是不舍罢了,只是希望那个人是你而非太后,只是不能释怀,也不放心十七娘,纵使她看来能调节自己,比谁都坚强,你都不放心她。新城默默地在心中补充,她看了看晋阳,甚为勉强地弯了弯唇,望着前方,声音飘渺:“那就明日再来吧。”
晋阳低低应了一声,与新城一同登车。
车驾驶动,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幕之中。
孙思邈的那句“病根”埋了多年一直在阿武的心中,渐渐变作了一根刺,扎进肉里,折磨得她心神难受。
那必然是那几年留下的,她们分离的那几年。
愧疚,无尽的愧疚,害了至爱之人的愧疚与罪恶折磨着她,阿武禁不住想,若是从一开始她便不去撩拨殿下,是否就没有现在这样的结局。她本以为她会不愿,她本以为哪怕是死,她都不会舍得放弃与殿下的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然而此时这般一设想,她竟发现,她是愿意的,若能换殿下一世安康,她愿意不再靠近,不再打扰。没有她,还有晋阳,兴许她们在一起,就无需那么多的艰难苦涩,殿下也不必落得一身病痛。这种不断的设想,不断的自问自答让阿武难受得要命,而愧疚也如冬日的飘雪一般积累,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只是,再设想,再愧疚又有何用,到底是回不到过去了。阿武只好后悔,只好加倍的对高阳好,只好战战兢兢的搜罗名贵的药材,继续张榜求医。
高阳很快就发觉了阿武的不对,她对她好,一丝不苟地呵护她。她们仍旧说话,仍旧相拥而眠,但有一层隔膜却在不知不觉当中生出来,阿武用这层隔膜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更为出奇的是,每次晋阳来,阿武总会走避开去。
高阳看在眼中。
一日入夜,高阳躺在榻上,过了许久,阿武才过来。近日朝上有点忙,高阳是知道的。她睁开眼,看到阿武袖子上一团未干的墨迹,便知她是一直在看奏本。
“吵醒你了?”阿武抚了抚她额际的发丝,弯身亲吻高阳的嘴角。
高阳摇了摇头,阿武便微微笑了笑,到临间去洗漱。
等她换了寝衣回来,在高阳的身边躺下,高阳忽然道:“阿武,我能否邀十八娘来同居?”
阿武掩在被下的手一颤,随即,若无其事道:“可。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无需经我同意。”
高阳便确定阿武的症结是出在十八娘身上了,若在往日,她必会婉转的,想方设法的打消她这一念头。她摸到阿武的手,阿武反握住她,高阳侧身与阿武相对。
阿武闭着眼,她能感觉到高阳的气息就在她的身边,能感觉到高阳越来越近,她的嘴唇,贴到了她的上面,只一下,她又退开了,退回了原来的位置,阿武顿时感觉到一阵失落。
“那么,你夜里就不能来了。”高阳说道。
阿武睁眼,见高阳正看着她,她便马上垂下眼睑,低声道:“让晋阳大长公主陪你?”她轻声问道,不等高阳回答,她便马上又道,“嗯,也好,就让她陪你。”
二人相依而卧,中间只隔了两层薄薄的寝衣,近得能在彼此间交换体温。她这样的回答出乎高阳的意料。
高阳是知道最近阿武的心中藏了什么事,只是她不肯说,那她就不问了。然而,现在看来,似乎那道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隔膜已越来越严重。
高阳望着阿武的眼睛,阿武一触上她的目光便移开,赤、裸裸的心虚。高阳怎么都想不出阿武究竟是怎么了,若说是因她寿数太少而难过,不是应当缠紧她才是?又怎会如此大方的便答允她?莫非是因这几日晋阳与她太近,阿武醋了?若是吃醋,也该缠紧她才是。高阳试出阿武反常是因晋阳,却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阿武因高阳的探寻而浑身不自在。她只想尽量由着高阳,她想做什么都由着她。然而晋阳,的确是她不安的源泉,每见晋阳,她总想起自己那番的设想,总觉得无颜面对殿下是她害得她如此,最终忍不住落荒而逃。
阿武在心内叹息,禁不住便想起那日,她与新城看到的,殿下与晋阳相拥的和谐画面。若是晋阳入宫长住……她猛然间反应过来,殿下怎会请晋阳入宫长住?自从知晓晋阳对她的心思,她总会尽量的保持距离,固守姐妹之情,怎会让她夜里也陪她?
阿武僵硬地看向高阳,高阳目光沉沉。
殿下是在试探她……阿武不知如何言语,只得沉默着。
“阿武,你怎么了?”高阳干脆直言。
阿武伸手拥紧高阳:“没什么,我只是,只是在想,那几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你是否就不必受这病痛了。”
高阳终于知道她是怎么了,点头:“是。但若你不一意孤行,兴许我们此时,就无法在一起了。总体来说,还是值得的。”她颇为理智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