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路途遥远,月无忧为提防有大内高手跟踪路上几番变装,待终于寻到百草谷所在,已经是几月后,天也越来越冷,但和西域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这几月马不停蹄赶路自然辛苦不必多言,最难捱的还是月中发病的时候,她昏昏沉沉之际毫无所觉,这时就算是个几岁顽童也可轻易要了她的性命,好在一路有惊无险。
只是有次她寻了个山中僻静之处度过这月中三日,醒来时仍是一个人躺在草地上,这三日露水打在身上,令她的衣服又沉又潮,月无忧刚刚醒来,疲惫的一根手指都动不得,就那样愣愣的躺着看着头顶的明月,也不知何时才有了知觉,冷得她蜷缩起来,血骨都好似被冻僵了,不得不将自己紧紧搂住。
那时月无忧想,她死后的冰棺被推进雪山峭壁里,长眠雪山大概也不过这般冷了。
只是她不可再回西域。
她不愿再回去。
她本是个懒散的人,最爱睡懒觉,现在却总是睡不着,又或者常常在梦里惊醒,惶然害怕自己现在是过去一天就少一天,可偏偏无可奈何。
于生死之事,她远没看着那般洒脱不放在心上。
百草谷是荒山野岭里的一片竹林,荒凉至渺无人烟,若无地图,月无忧也寻不到此处,她放了那匹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马,与它分别时颇有些不舍,这匹马还是绿蝶送给她的,那时她因为这匹白马好看很喜欢,绿蝶就和她道:“你喜欢啊,那就给你好了。”
月无忧很诧异,她虽然喜欢,但这是绿蝶的马,她忍不住问:“你不是也很喜欢这匹马么?”
“我当然喜欢啊,”绿蝶毫不犹豫道:“可我更喜欢你多一些,我有的都可以给你,”然后她笑嘻嘻的挽住月无忧的腕:“我也可以给你。”
月无忧靠着马儿站了会,然后卸去了马身上的皮具,拍拍马头和它道别,马通人性,虽然不舍,但仍然喷着鼻息跑了。
月无忧在原地站了站望着马儿跑远,才转身踏步走进竹林,但这竹林没有看着的简单,其中的阵法月无忧破解不得,被逼退出了竹林,她又不肯离去,便只有在竹林外留下,等着进去的机会,她静下心又等半月,一日听闻远处传来人声,当即运气轻功踏着竹干纵起,屏了气息踏在了竹顶翠叶上。
远处走来两个人,正是汪天寿和小词子,小词子一路不停的回头往后看,汪天寿不耐烦道:“老回头看什么。”
“怕掉了东西,”小词子撇撇嘴道。
月无忧轻轻松口气。
其实那地图出现的突然,未必就是小词子好心给她的,也有可能是大内高手布的陷阱,但月无忧仍然来了,就算这是个陷阱,她也感激布下这陷阱的人,能让她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去,不至于令其他人绝望。
汪天寿与小词子走进竹林,谁也没想到抬头看,自然不知道头顶上有个人,待他们走进了竹林,月无忧便悄悄跟在身后不远避过了竹林中的阵法,便见眼前豁然开朗,前面空地上有间小院。
堂堂医林杏手就住在这个地方,所谓的百草谷虽听着超脱俗世,却不过是一片竹林中的小院,看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就好比月无忧的莫自在庄,说是个山庄,不过一个府邸大小,名不副实。
月无忧走上前,敲了敲院门。
院中本来还有汪天寿教导小词子的唠叨声,这敲门声一响,顿时院里什么声音都没了,过了半响,院门才被小心翼翼的推开一条小缝,汪天寿从门缝里眯着眼睛往外瞧,见着了月无忧,眼睛一瞪,浑身一抖,月无忧还以为他是要赶自己走,没成想汪天寿转身就往院里跑,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
月无忧一怔,推门走进了小院,就见汪天寿手里挥着个大扫把,正追着小词子满院跑:“你个逆徒,逆徒!”
两人都会轻功,小词子仗着身形小跑的飞快,汪天寿扫把挥舞下去总是差了一点打不到她身上,小词子见着了月无忧,一溜烟跑到了月无忧身后。
汪天寿气喘呼呼的将扫把一扔,愤愤进了屋。
小词子在月无忧身后探出个脑袋,看看进了屋去的汪天寿,又抬头看看月无忧,对她道:“你来啦。”
月无忧就暂且在百草谷待了下来,汪天寿仍然讨厌她,见到了就要摆脸色,也丝毫不管这个病人,不过小词子倒很用心,整日查医术想找出月无忧的病症缘由,月无忧待在百草谷里无所事事,有时候就在窗前看外面升起的太阳再落下去,小词子就在屋里煎药翻着医书,抬头便看到月无忧在窗前呆呆的看着外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月无忧看厌了日升月落,就和小词子聊聊天,和她讲讲自己的事,小词子听不太懂,月无忧也没有讲的太明白,有时说着说着自己先苦笑一声,就不再说了。
月无忧也会忍不住问小词子:“你为什么会想救我?”
小词子挠头道:“其实我也救不了你,只是试一试罢了。”
月无忧怔然:“你拿我试药啊?”
小词子很不好意思的笑,月无忧也未怪她。
毕竟试一试也是有治好的可能的,月无忧此时需要这点希望。
小词子熬药时用的都是顶好的药材,令汪天寿心疼不已,围着她念念叨叨:“哎呀这药材可都是皇上赏我的,用过就没了,你你你,你对你师父怎么没这么上心过啊。”
“因为她好看呗,”小词子一手翻着手里那本毒物说,另一手搅着砂锅里的药材,头也不抬道。
汪天寿眼一瞪:“你你你,肤浅,无知!”
小词子翻了个白眼:“师父你看到那张画像的时候不也赞她很好看嘛,师父你也肤浅,你也无知。”
汪天寿手指颤颤的指着小词子:“你个逆徒啊,逆徒!”
小词子不以为意。她确实被月无忧的美色所迷,也不忍心她这么惶惶等死,不过自古有许多皇帝误国的故事,皇帝都会犯的错,她犯犯又怎么了?于是照旧我行我素。
况且人见第一面毫无所知时当然只看到一张脸面,所谓什么一见倾心,小词子觉着不过都是因为看中了人家那张脸面,月无忧确然很好看,她错的也就不算太离谱。
但任凭小词子想方设法,使出浑身解数,月中时月无忧仍是发病了。
这小院小,听见月无忧房里传来噼里啪啦东西落地的声音,小词子就跑过去,就见月无忧撑着桌子站着,地上散了一地的药材,月无忧身形一晃,险些栽倒,仍是努力撑着桌子站住了,小词子连忙扶着她躺到床上。
月无忧的脸色很难看,她已然支撑不住了,却不肯睡去,握着小词子的胳膊攥的很用力,将小词子的胳膊都抠出几道血痕,那张令小词子喜欢的脸也显得狰狞,令小词子有些怕。
“你应承我一件事,”月无忧死死盯着她,好似一个濒死之人。
若阮桃此时在这,便会发觉月无忧此时模样和月柔死去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月无忧已是做了哪次睡过去就醒不过来的打算了。
若小词子救不得她,她就是等死,早晚有一天醒不过来。
月无忧急切对小词子道:“我若醒不过来了,你便将我草草埋了就好,切记不要立碑,一定不要立碑,黄土一埋就好,若是有人找到你问起我,你就,你就告诉她,我已一人逍遥远去,自在快活,你记得了嘛?”她看小词子吓得忘了反应,恳切道:“求求你,求你了,你要什么,我会武功,我把西域心法教给你好不好,你答应我,答应我..”
小词子呆滞的看着她,不由自主的点了头。
月无忧才闭目睡去了,安安静静的,好似个死人一般,握着小词子不放的手也松了力气。
一角纸片从她衣袖里飘出来,小词子不顾得手腕上的青紫和血痕,低头捡了,是张纸片,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
‘汪天寿,异人也,医术高超,可将入土三日之人救活,言天下无其不可治之病症,唯脾性难懂,踪迹难寻。’
这就是月无忧一直来死死抓住的希望。
小词子捏着那半张不知从哪撕下来的纸片抬头看向屋外,就见汪天寿站在屋前摇头叹气。
“师父,”小词子张口唤了他一声,汪天寿转身回去屋里,口中念叨:“这就是命数吧,如今她也来找我求医,可这次我救不得她,不能救她..”
小词子咬了咬牙,再看向无知无觉的月无忧,面有忧色。
月无忧醒来时见到小词子在她床边,安心一笑,不知是因为床边有人守着她还是因为好歹醒了过来。她刚刚醒来动弹不得,被小词子扶着喝了些水才有了些力气。
月无忧倚着靠枕半坐着,从开着的门望向撒入院中的月光,缓缓道:“人这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活的无趣了,觉得日子过得好慢,可临到了头,才觉得活不够,”听不出什么情绪,声音也很虚弱。
小词子不知道月无忧是在自语还是在和自己讲话,小词子安静听着,没有附和,却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寻医问路八
这次月中照旧发病令月无忧明了了,小词子果然只是试试而已,救不得她的命。
但小词子必然知道些什么,譬如这病的缘由,只是因着‘那人’一句不肯讲,汪天寿就必然知道的更清楚,不然不会连月无忧的死期都忖测得出。
这一老一少惧怕那人,嘴严实的很,恐怕就算以性命相挟也问不出什么,但月无忧没有走,仍是留在了这荒凉的百草谷,算是于人于己都给些飘渺的希望,汪天寿不肯治病这事只有月无忧自己晓得,她在百草谷多待一日,牵挂她的人想来就安心一分。
只是等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月无忧虽然是个目无王法肆意妄为的人,但任谁对性命攸关之事都要格外上心,皇帝老儿也是如此,月无忧也不过是个俗人,但她又不喜欢自己那般消极,就努力找些事情做免得给自己自怨自怜的机会,就是给小词子帮忙煎煎药她都乐意之至。
月无忧最厌烦拘束,然而此时却非如此不可。
月无忧在发病时许诺说教给小词子西域心法,小词子倒无所谓,这在她看来可学可不学,她又不是江湖人,有保命的功夫就够了,不过偶然见到月无忧使出西域秘术来,不禁惊奇的大呼小叫。
那日下了小雨,月无忧站在檐下伸出手接落下的雨水,小词子在屋内照常煎药,随意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就看月无忧手心里亮晶晶的落下了什么,再仔细一看,那些亮晶晶的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真好看,”小词子忍不住道,她药也煎的厌烦,索性将火炉用的扇子一扔,蹦蹦跳跳的到月无忧身旁,外面下着雨,空气凉爽,让在屋里被苦药味蒸了半日的小词子也浑身舒坦,小词子蹲下身去,伸手拣了两块凉凉的碎冰在手里,开心的合不拢嘴,捧着碎冰仰头问月无忧:“你是变戏法嘛,真好玩,能不能教我?”
月无忧收回手,将手上的水珠随手甩了甩,对小词子摇头:“这是西域秘术。”
“西域秘术?”小词子困惑的眨眨眼,低头看看手里的碎冰,歪头不解道:“变出几块冰来而已,也被传的那么神乎其神?”在她眼里,这就是个戏法而已。
小词子不解着,突听一阵破风声,猛地抬头,就见月无忧发了力在雨中甩手,数不清的冰刺如同暗器一般穿破雨帘冲向前方,纷纷击在院门上发出砰砰响声后破碎摔在地上,月无忧显然还未尽全力,不然这扇院门定要千疮百孔了。
小词子仍捧着那两块又凉又滑的碎冰,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被惊的。
那边厢月无忧擦干净了手,也没见她怎么动作,就看她手上腾地多出团火焰,小词子呆呆愣愣的看着她,还不待反应,就见月无忧一晃手,那火焰猛地升高,又随着月无忧一抖手,那股火焰嚯的烧起来,竟将她整个人都包了起来!小词子只隐约见得火里有个人影,她就在月无忧身边,火焰灼人要把她头发都燎起来了,吓得小词子浑身一抖,手里的碎冰也滑落手摔在了地上,她连忙要往雨里跑,还未抬步,月无忧往旁里走了一步,只一步而已,她就从火里走了出来,霎时半点火星也没有了,她身上连焦灰也没有,好像刚刚只是小词子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