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这是哪来的小孩儿?”一位妇人闻声推开内院的门,扶着腰慢步走出来看。
那妇人的小腹挺起,看起来是有几月身孕的样子了,那猎户见她竟然出来了,紧张不已,连忙道着天冷,劝她快回屋里去,那妇人斜眸他一眼,却并不放在心上,是被娇纵惯了。
这猎户拿她是全无法子的,只有小心护着她,免着她脚一滑碰着了肚子。
“你当我脚下这般不踏实?”妇人伸出手指一下下敲点猎户的额头:“我便是在冰上,也妥妥的不会打个趔趄!”
老实的猎户连连应着她功夫好,但仍小心的扶着她。
阮桃本来眼神空洞,这时一瞧见这妇人鼓起的小腹又激动起来,可越慌越乱,手忙脚乱的比划一番,才令那对夫妇明白她的意思。
“呀,你说那孕妇要生产了?”妇人惊叫一声,连忙推猎户去请产婆,那猎户倒是熟悉这流程,很快将产婆请了来,然后好说歹说劝妇人回屋去了才放心,牵着几只猎犬与产婆和阮桃往来路走。
产婆路上絮絮叨叨,说不明白怎么这时候才想起请产婆,若是耽误了一点半点的时辰,岂不是一尸两命?不止她想不明白,猎户也是想不通的。他家那婆娘自害了喜,他就整日上心的很,就差将产婆供在家里时时陪着他那婆娘了,可这女人怎么只能差个小孩子来找产婆,她那男人呢?
不过阮桃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且现在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的紧跟在后面,任由猎户有再多的疑问也无法忍心向她问出来。
猎犬将路带回山上,虽上山的路难走了些,但一想到很可能会一尸两命,那产婆便执意上山不可。阮桃年纪尚幼,此时脚步虚浮已经没什么力气,但一想到月柔濒临生死间,倔强的脚步一步没停。
若月柔死了,她便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偌大世界,无依无靠。
阮桃是怕的。
她对月柔有些虚无缥缈,甚至以怨报德的恨意,其实也只是为了能借着这点恨意支撑着自己活下去而已。
因为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父母,为了保护她在她面前被弯刀收走性命,她看到了整个村的人的死亡,只有小小的她活下来了。
可阮桃也只有六岁。
她经历了人生惨剧,除了一条命,真的就不剩什么了。而每每梦中惊醒,阮桃甚至都觉得,还不如死了轻松些。
可她还要活下去。
便只有找些能让自己支撑下去的信念了。
推开门的一刹那,望向床上的人,阮桃以为她死了。
月柔难得安安静静的躺着,没什么生息,像个死人一样。
阮桃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唤声,可她的力气却不足以使声音发出来了。
产婆急急忙忙的上前查看,很快松了口气,道这女人只是昏厥而已。
没死么?阮桃一颗心落定,之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才六岁而已,一路支撑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
再醒来时,便觉得浑身都很温暖,让阮桃舒服的不想睁开眼睛,但她听到了耳边低低的喃声,便身体一僵,猛地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
月柔如何了,她的孩子怎么样了?阮桃急于知道这些。
她一睁眼,便见虚弱的月柔正躺在身侧,虽然脸色苍白,但有着满足的笑意。月柔注意到阮桃醒来,轻轻向她一笑,然后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阮桃才注意到身旁有个小小的襁褓,正有个婴儿藏在襁褓里只露出个白白嫩嫩的小脸蛋,闭眼睡得正香。
好小,像只小猫。阮桃想,不自觉的放轻了动作,生怕惊醒了宝宝。
月柔便轻轻笑了,在宝宝的耳边低声讲着有趣的话,宝宝已经睡熟了,自然听不到的,可她的小脑袋蹭蹭被子,嘴角却翘了翘,像是在笑,煞是可爱。阮桃看的出了神,待意识过来,抬头便见月柔在温和的望着她。
“我已给她想好名字了。”月柔轻声说。
“名字?”
“便叫她无忧,月无忧,怎么样呢?”
阮桃其实不大懂这名字好不好听,但既然是月柔起的名字,便应当不会错了,所以她便懵懂的点点头。
“阮桃,我能不能央求你,若我有一日不在她身边了,你要一直陪着她,好么?”
阮桃眨眨眼,隐约明白这话中的责任之重,她下意识低头看向睡熟的宝宝。
她好需要自己的保护。阮桃想,然后她点头。
事后阮桃常想,月柔想来一开始,就认知到了自己的结局。才不忍月无忧像她一般孤零零的活下去。
但至此,阮桃便不再一无所有。
她便有了活下去的信念。
后来产婆留在山上为了照顾月柔忙前忙后的住了几日,连带着也照顾因为受寒发了烧跟着病在床上的阮桃。
阮桃心里很过意不去,不想因此成了累赘,那产婆却毫不在意,阮桃是个懂事的小孩子,能有多麻烦呢?她只从袖中掏出一角珠串给阮桃看:“喏,这都是那位夫人赏的,稀罕物呢,也不知道这夫人什么来头,不过一个人被扔在这雪山上,就算再富贵又有什么用呢,也真可怜哟…”
阮桃才发觉她与月柔相处也有几个月了,可也不知道月柔的来头有多大。她只知道月柔功夫很好,但除此之外呢?
这样一个温柔的女人,究竟她的丈夫要多狠心,才能把怀孕的她一个人丢在雪山上,任由她自生自灭?
想来绝不爱她的。
但月柔从未提过,连抱怨也没一句。
那产婆也很知趣,下山后又请了两个丫鬟上来伺候月柔,服侍的自比阮桃细心妥当不能相比较,院子里多了人,也有了些生气,没原先那般冷清了,月柔刚刚生产,虚弱了一阵,很快就被伺候的恢复过来,没几月便又能飞檐走壁了,只是月柔已不再热衷这个,她每日都和阮桃欢喜的逗弄刚刚学步的月无忧,只要月无忧迈出去一步,她都能开心的好几天合不拢嘴,整日幸福开心,几乎让阮桃以为,日子就要这样快乐的过下去了。
月无忧生下来眼睛便有些不同,她的眼珠是浅绿色的,阳光下一闪就尤为明显,阮桃见着她刚刚睁眼时,便觉得她的眼睛很像月柔打赏给丫鬟的那块翠绿色的猫眼石,很让阮桃羡慕了一阵,因为她还没见过谁的眼睛这般好看。
后来阮桃才知道,只有西域皇室的人,眼睛才是这个颜色,初时月柔似乎也很担心这件事,但随着月无忧的长大,这点异样也没那么显眼了,她才安下心来。
月无忧当真是与月柔很相像的,便是刚刚学会走路,还整天裹着厚厚的狐裘像个圆呼呼的小团子,可额头与眉心那两点可成一线的小痣,都完全与月柔一模一样,着实令人惊叹。
幼时的月无忧可爱至极,就是不常开口讲话,因为山庄的人实在太少,而月柔渐渐似乎也察觉了自己这样与世隔绝的活着对自己来说倒没什么大碍,对月无忧却是很有影响的,于是也常常抱着月无忧,带着阮桃下山和附近隐居的村民走动,偶尔也会再路见不平一把,时间长了,雪山也小小的有了名气,月柔为了能让月无忧多几个玩伴,有时候会接上山几个小孩子陪她,是以那时候月无忧简直可说在月柔的保护下整日过的相当自在,而且也因此觉得便是自己没有父亲,但过的也是很不错的,真是应了她的名字,没有半点忧愁。
月无忧长了几岁后,月柔便教她武功,阮桃深知武功重要,自觉的跟着学,但却总不如月无忧有天分,明明阮桃比月无忧大六岁,却总还要私下里向月无忧讨教,让阮桃有些讪讪,不过月无忧与她相伴长大,性格天真烂漫,倒不会拿这个来揶揄她,也让阮桃没那么尴尬。
当然,也保不准月无忧那时候连揶揄是什么都不知道。
☆、阮桃四
阮桃的伤非三言两语说的清楚,暂时且只能静养而已,她又毫无困意,便不觉想起了那些过往,想的出了神,一时连身上隐隐的伤痛都遗忘了,连嘴角都翘起了一些弧度,带了些笑意,若不是玉真推门的动静打乱了她的思绪,阮桃也不会察觉此时已过了申时。
玉真拎了个食盒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只有半碗热粥而已,玉真也觉得这样小气了些,不大自在的和她解释:“师傅说你受了伤,只能吃些稀饭。”阮桃不是挑剔的人,在玉真的服侍下喝了这半碗粥,对玉真很是感激,倒让玉真堂皇了一阵。
“你有朋友在桃江镇么?”玉真将碗筷拾灰食盒里时,这样随口问。
阮桃不知尚在桃江镇的木兰和前往江南的月无忧与绿蝶遭遇了什么,被玉真这样一问,也有些犹疑,玉真见她苦恼,也皱起眉,为她感到担心:“那你可要怎么和他们见上面呢,这里虽然离桃江镇也算不上太远,可是偏的很,一般可很难被找到呢。”最后反而是阮桃安慰她道只要有心,再偏远也可找的来的。
玉真也不急于走,便在她床前坐了坐。玉真的师傅很严厉,平日是严禁她们这些弟子下山的,只是每隔几月下山换一些必需品时才会带上两个弟子一同下山一次,所以她们这些弟子都格外向往山下的生活,一件趣事能让她们记上好久,玉真尤其向往茶馆说书人讲的那些江湖上的事情,感到十分艳羡,便让阮桃讲了一些给她听,虽然阮桃还虚弱着,所说的也不过只言片语,却已经足够让这个天真的小丫头感到满足了。
“我总有一天也会有一身功夫,然后当一个有名的女侠!”玉真昂首说,只是一想到严厉的师傅,便又没了精神:“只是师傅从来不教我们功夫。”
“你师傅会功夫么?”
“当然,师傅的功夫很厉害,我亲眼看见她只将拂尘一挥,嚯,那个想调戏小师妹的登徒子就被打飞出去了!”玉真夸张的比划,满脸的艳羡。 “那你回来没有央求你师傅教你么?”阮桃好笑的问她。
玉真回来会央求师傅教她功夫,这是当然的,可阮桃问了这个问题后,玉真的脸色就郁闷起来。“我当然有求师傅,”玉真闷闷不乐的点头:“可师傅把我狠狠训了一顿。”
“为什么?”
“师傅说,江湖那么危险,只有傻子才去闯,我于是和师傅说,我没想去闯江湖,我只是想学功夫而已,没想到师傅更生气了,”玉真无奈的摊手:“真不明白,学功夫,就一定要和闯江湖有关系么?”
“可你不是想做女侠?”阮桃狡黠的眨眨眼,玉真一愣,然后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切实际,不禁有些尴尬,但很快又好奇的问阮桃:“那你呢,你学功夫是为了什么,为了闯江湖么?”
阮桃垂了眼眸:“我只是想保护我自己,和保护我珍惜的人。”
“珍惜的人?”玉真托腮看着她,笑的意味深长:“是你的心上人么?”
阮桃眨了下眼,却没有立刻回答,玉真以为她有难处,刚要避开这个话题,不想阮桃才轻声开口道:“不止如此。”
“啊?”
“不止如此。”
“不止是我的心上人。”
“她还是我这辈子,相知相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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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月无忧年幼时整日裹着厚厚的狐裘可爱的就像个肉滚滚的小团子,那待她年长几岁后,整个人的气质便大不相同,在月柔的悉心教导下很有风范气度,而且面容眉目也略有些不同了,那副面相很像月柔,可又透露着些不同,显然月无忧的父亲也是个出色的人。月柔有时会看着玩闹中的月无忧的面容发呆,不知道透过她在看着谁,不过也只有一瞬,往往还不足以察觉,阮桃会知道,因为有一次月柔走过书房,看到月无忧认真的在烛火下练习写字,脚步便顿在了原地,阮桃本想进去找月无忧,也被她拦了下来,于是阮桃和她一同站在房门前,静静的看着月无忧在烛光中闪烁的侧影,谁也没有惊扰她。
“你看她像不像我?”那时的阮桃已经年方二八,亭亭玉立,正是风信之年,但相较月柔还差了些个头,不过不妨碍她听清月柔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