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虽然低着头哈着腰,可是督主大人的那凉凉的一瞥还是被他敏锐的眼角余光接收到了。只觉背脊上一股凉意嗖地一下子升腾而起,明明七月里暑气未退,刚走了一脑门子的汗,这会儿竟然觉得霜风扑面。他这会儿有点儿后悔不该先被那十两金子迷惑,再被三公主跟前的小宫女芍药对他许下的两人做对食的承诺引诱,答应了帮着今晚引着厂督从纯禧左门出来“偶遇”三公主了。
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卖,他此时腿肚子都有些打颤了,不过强撑着不倒下而已。因为他是在厂督跟前伺候的人,远比旁人更清楚韦瑜的手段。想起外东厂诏狱里那些铁嘴铜牙的人是如何被厂督撬开口的,还有凡是跟厂督做对的人落到何种下场,他的汗毛不自觉地根根竖立起来。
后悔,后悔死了!
韦瑜才不理会金宝此时大彻大悟的后悔呢。他瞥了他一眼后,随即调开视线,看向纪锦一拢袖再姿态洒然的一拱手道:“既然三公主青眼相加,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公公这边请。”纪锦喜形于色,摩拳擦掌几下,赶忙放下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芍药也身手迅疾地提着灯笼先跨出一步去,越发恭敬地请韦瑜去前面撷芳殿一坐。
撷芳殿那里有一座配殿是三公主纪锦所居。平日她跟着母妃住在长宁宫,因为皇太后异常喜欢她,所以让人收拾了撷芳殿里的一座配殿给她。春秋两季,天气好,她常来慈庆宫请安陪伴皇太后,晚了就不回长宁宫去,而是住在那撷芳殿的配殿里。
今日挑了时机在这里截住韦瑜,也是因为那座配殿离此不远,正好便于行事。
芍药和金宝一左一右在前提着灯笼,纪锦和韦瑜并肩往前面不远的撷芳殿里去。说是并肩,可是韦瑜还是稍微落后半步。尽管他权顷天下,连外朝的阁老们见了也得恭敬地喊他一声“公公”,尽管他得皇帝盛宠,许他以臣自称,可是他始终在宗室跟前抱有那份儿谦卑,并不曾忘记自己是皇家的奴才。这也是他在宫里始终有好人缘的原因。
作为大夏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的太监,自然少不了被人嫉妒被弹劾。言官们弹劾他目无君上,只手遮天,草菅人命等等。可是最后这些弹章被他亲自捧到皇帝跟前,皇帝略翻了翻,就扔在一旁,哂然一笑道:“无聊,这些弹章以后都别给朕看了。厂臣是什么样的人,朕清楚得很,用不着这些文人来指点聒噪。”
韦瑜很记得一句话,“满招损,谦受益”。特别是在何人跟前该谦卑,他从不迷糊。因为他知道自己权利的来源以及必须站在哪一边才能长久地保持这份儿尊荣。
就好比现在,三公主虽小,虽幼稚,可是她也是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他一定是要给她脸面,尊敬她的。
不过,今晚他也打算趁着公主请他赴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一些事情,让她知难而退,别再打些不该打的主意了。
纪锦哪知道韦瑜的打算,还以为好色的厂督终于被自己美色所惑,愿意自己个儿走进陷阱里去呢。要是这样的话,也不枉自己一番绸缪啊。她此时心里很是自得,为自己即将拿下这位“美人”从而完成母妃交待的任务隐隐兴奋起来。
韦瑜呢,也比较有兴趣跟眼前这小兔子玩一玩,想看她到底还要使出些什么样的破绽百出的伎俩,博他暗地里的一哂,这或者也算是压力很大步步为营宫廷生活里的一点儿小乐趣?
这种想法很奇怪,他自认为自己从进宫后就面善心冷,这些年来越发心狠,各样觊觎他的女人甚至男人见得太多,早就对跟人亲近失去了兴趣。即便是像七日前握着三公主的手教她写字那样的接触也是稀有。甚至说这三年来寥寥可数也说得过去。一般人他早就不会玩下去了,可是遇到纪锦,他竟然起了玩儿心。如同儿时一般,在庭院中的桐树下拿根小棍儿逗蚂蚁,这样那样一挡,它们就按照他指定的路线走。居高临下,了然于胸,操控全局的感觉他一直喜欢。
他不喜欢纪锦,可也不讨厌她,抱着戏耍的态度,他老神在在地信步跟着她往撷芳殿里去。揣摩着三公主到底要出什么看似精明的昏招。
——
撷芳殿东配殿里,小宫女芍药将食盒揭开,把早准备好的一些精致的小菜放到桌上,最后摆好碗筷酒杯,再分别替纪锦和韦瑜斟满酒,却步退下了。
到了殿外,她阖上门,将守在殿门边儿的韦瑜的长随金宝拉走,低声耳语:“三公主和督主有话要说,你别站这儿听墙角,有些话不该你听,听到了指不定一死。走,跟我去我那里坐着喝点儿茶,等着督主和公主说了话出来。对了,我那里有好点心,莲花糕,你最喜欢吃的,三公主昨儿才赏的,我特意给你留着……”
金宝耷拉着脑袋,此时他脑子里早就被方才韦瑜那一瞥吓得成了一团浆糊,只觉得死期将在眼前,这会儿芍药请他去吃点心,也就迷迷糊糊地跟着去了。
今日撷芳殿院落里冷冷清清,不多的几个宫女早被纪锦遣走了,说今日是七夕,给她们假,让她们拜月乞巧去。那几个宫女兴高采烈地谢了她,天刚黑离去了。因此韦瑜跟着纪锦来此,并没有碰上其她人。而芍药也可以大大方方拉着金宝到前头宫女的值房里去。
听着芍药和金宝的脚步声远了,纪锦才端起酒杯望向韦瑜开口干干一笑道:“韦公公,不,师傅,来,我敬你一杯,谢你指点我写字。”
韦瑜盯着桌对面坐着的纪锦,并未举杯,却玩味一笑道:“只不过指点公主一个时辰而已,公主实在是太客气了。”
“《太公家教》里曾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韦公公虽然只教过我一个时辰习字,可在我心里也是把你当一世的师傅的。明儿我就要及笄成人,可师傅却不能来,我心中只觉遗憾,故而今夜特备下些许酒菜,想要招待师傅,还请师傅不要嫌弃。满饮此杯吧。”纪锦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将自己手中端着的酒杯往前一递。
心中却道:“早知道你精明,防范心重,必不肯喝自己跟前那一杯酒的,所以一早将抹了梦陀罗的酒杯放到自己跟前。本公主料定这杯酒你是定然要喝的。”
☆、鲤鱼救场
小宫女芍药的值房里头,她正拍着靠在她肩膀上哭得一塌糊涂的金宝的背安抚他:“金宝哥,你快别哭了,我保证你一定不会死。”
金宝嘴里包着一嘴的莲花糕,边哭边使劲儿地往下咽,两手里还各自抓着一个莲花糕,断断续续地哽咽道:“芍药……你……你是不知道我们督主的厉害,今儿晚上我引他走纯禧左门来遇到三公主的事情已经被他看穿了。我这样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么,必死无疑,也不晓得是用东厂里头的哪一种酷刑……”
“金宝哥,你伺候了韦公公四五年,他一定会看在你尽心尽力伺候他的份儿上饶过你这一遭儿的。”
“芍药,我们督主从来不念旧情的……呜呜呜……今儿晚上也就是哥哥我跟你头一回,不,最后一回相处了。我要死了,你也不用替我守着了……再找个好人,呜呜呜呜……”
“金宝,你要死了啊!”芍药一把推开他,嘟起嘴,伸手在他胸前重重敲了一拳。不满他这才哪跟哪儿呀,就说什么要替他守节了。就算宫里对食的太监和宫女,也真有对方死了,为对方守着的,可再怎么也轮不着自己个儿吧。虽然答应了金宝要跟他做对食,可大部分她还是因为想帮自己的主子三公主才故意那么说的。
“……我就是要死了啊,芍药,你别劝我了。不管怎么样,今儿晚上我能做个饱死鬼,又有你陪着我,我虽死无憾了……”金宝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把手里的两块莲花糕整个往嘴里塞,再囫囵下咽。
许是一下子吃得太多,堵在嗓子眼,呛住了,不免剧烈咳嗽起来。
芍药摇头忙将桌上青花茶壶里的水倒到一个茶碗里,往金宝嘴边送。一边送一边继续劝道:“金宝哥,明儿我求求我家公主,让她在韦公公跟前替你美言几句,保你不死……”
金宝闻言顾不得喝水,咳嗽着问:“咳咳……芍药妹子,你没哄哥哥吧?”
芍药只好把自己打算怎么求三公主,三公主心肠好,必会救他等话细细说给他听。
一番话说完,金宝破涕为笑,一把抓住芍药的手拢在手心,道:“芍药,你真是我的贤妻,古话说得好,家有贤妻夫在外免遭横祸。”
芍药甩开他手,自顾自地把那碗原先递给金宝喝的茶端起一饮而尽,再长舒出口气说:“为了劝你别哭,说了一大车轱辘的话,真是渴死我了。金宝,我是答应了你跟你做对食,可是你也得当上秉笔太监才能有体面,我跟着你才有福享吧。”
“啥,秉笔太监?芍药,你这不是逗我玩儿么?司礼监文书房里那些手握批红大权的秉笔太监学问多好你不是不知道。我连内书堂也没进过,怎么能进文书房做秉笔太监?”金宝瞪大了眼问。
他说完这话后有点儿激动,竟然抢过芍药手里喝干的茶碗,另一手拿起桌上的青花茶壶往茶碗里倒水,再咕噜咕噜连喝了三大碗茶水,才平复了下心情继续说:“我要是此番不死,拼出命去伺候好督主,说不定过几年能当上个司礼监的少监,要是那样也能给你好日子,你就别提什么秉笔太监的条件成不?”
芍药偏着头想一想,似乎金宝说得也对,能进司礼监做少监也是太监里头顶顶不错的了,在宫里当差的姐妹跟前也能抬得起头。于是她转回脸看向金宝,脸上带些羞意刚想开口说也行,却见他头猛地一垂,砰地一下子磕在桌子上,两手垂在身侧,身子倚靠着桌子如同醉酒一般昏睡了过去。
“金宝……”芍药推推他,笑着说:“你这是逗我玩儿吧,喝茶也能醉?”
这话才说完,她自己个儿也突然觉得好一阵天旋地转,头发晕,眼皮子上如同坠了千斤一般,不由自主趴到了桌子上想歇一会儿。可这一歇,就也困意汹涌,再不能睁眼,开始云游太虚了。
那边厢,韦瑜却没有接纪锦递过来的酒,而是端起了自己跟前那杯酒,轻轻在纪锦端着的酒杯上一碰,道:“公主的美意臣领了,不过,在喝掉这杯酒之前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纪锦见他不喝自己手中的酒已觉挫败,脑子飞速转起来,想怎么才能把他手里那杯酒给调换了,不然今儿的计划就算失败告终。至于韦瑜说要跟她说话,她觉得实在是好,至少可以拖延一下子,让她可以想出法子来。
于是她将手中端着的酒杯放下,忙不迭地继续脸上堆着笑说:“师傅,你说吧,我听着。”
韦瑜便也放下了酒杯,清清嗓子,斜睨她一眼,悠然道:“三公主,这几个月来,你再三再四地往我身边儿凑,可是有所求?”
“啊?这……”纪锦心里突地一跳,面儿上即刻显出不自然来。她没有想到人家的话直奔主题,就像洞房里头新娘被新郎揭开了盖头,一堵真容。她的心思和打算到底没有逃过对面坐着的跟狐狸精一样精明的厂督的眼。
有些懊恼地低头,纪锦拿手指卷着缀了七月初七应景的鹊桥补子的衣衫一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韦瑜的话。
她难道真得向他直接说出自己接近他的目的,然后徒然令他笑话自己。
自从一年前皇太子徒然薨了,作为二皇子的皇兄以及母妃就一下子打了鸡血一样开始绸缪起将来。尽管母妃不受父皇宠爱,皇兄也不被父皇喜欢,可是皇兄二皇子的身份还是让他成为新的储君变为可能。
不过,这只是可能而已,父皇除了陡然薨逝的皇太子以外,还有三位皇子。并且他最喜欢的不是作为二皇子的皇兄文权,而是三皇子文楷,宠妃赵贵妃之子。尽管长幼有序,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祖宗规矩,嫡长子大皇兄薨了,接下来是该封二皇兄文权为太子的。虽然二皇兄是庶出,但皇后只有皇太子一个儿子,他没了,皇后年纪已大,这些年除了生了大皇兄和大皇姐外,再无所出。也就是说父皇已经不可能有嫡出的皇子了。这样的话,在成年的皇子里头不就是该轮着二皇兄为太子么?
可是父皇在皇太子薨逝后却以太过心痛心伤为由,避居西苑,不再上朝理事,朝政都让司礼监和内阁共同商量着办,将储君之位空悬。这说明什么,至少说明他不急于立太子,也说明他对二皇兄文权不满意。他在拖延,是想再考察下几位皇子,谁会是合适的储君吗?不过,这种犹豫对于二皇兄来说是最不利的。父皇的这种态度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朝中众人,他的好恶和意愿啊。也许,会有聪明的臣子想办法帮着父皇达成心愿?选择他最喜欢的三皇兄文楷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