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用几年,哪怕几个时辰都好,我还有好些话没跟你说呢。
“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
我无数遍的唤他的名,可他却没有反应。我低头,见卿阳在微笑,见卿阳睡着了。
他睡着了,可是再也不醒了。
我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然后又是一阵跪拜的声音。我紧紧捏住卿阳给我的锦囊,小心翼翼的藏在心窝口。我的卿阳,你还有话没说完不是么?我离开这世上的一日,定于你结发。来世定然会遇上你的。
我走出去,果然见到了萧旻,还有站在他身边很是康健的萧衍。如若可以,我真巴不得把他撕了!
不顾萧旻那副要把我碎尸万段的神情,仅仅是让开了边,让他进去。是啊,我的卿阳这么爱他,应该也想看看他吧。
走到庭院里,我看着萦珲,萦珲是卿阳侍从,也是在卿阳身边陪了十多年的人。我笑着问他:“萦珲,我在笑吧,我是在笑吧?卿阳让我笑着看他离开,我是在笑吧?呵呵……呵呵……我在笑啊,我真的在笑!”
萦珲点头,可我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听到他说:“您在笑。”
是啊,我在笑啊,可是为何?我的脸却湿了?
哦,对了,定是老天爷哭了,是老天爷为卿阳哭了。
我还是在笑的。
卿阳,我是笑着看你离开的!
你要我笑的啊……可是你瞧,连老天爷都为你落泪了呢……
卿阳……卿阳……卿阳……
之二 ——萦珲
前言:慑镕卅五年,萦珲死,享年七十有一。葬于雍州远郊,碑文八字——慕公随从萦珲之墓。
“萦珲,我不绕弯子,你若不愿跟我去瑛州,只要你开口,我便同宇真去说,他会听我的。”
不知为何,这些年一个人独处时,我总会想起这句话,还有说这话时大人的神情。明明已过了那么多年,却从来不曾忘记。
这几十年,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走了,大人去世后几年,天下同丧,陛下因为感染风寒不治而崩,听宫里头的人说,陛下在风寒之前,便因劳碌过度,身子骨本就不强健了。
而伴着大人很多年的雍王,在大人走了之后便回雍州隐居,靠着从前积累的钱财度日。我亲眼见着陛下为大人操办的丧礼后,沿着从前走过的路,来到雍州,与雍王毗邻而居。这个人,在之后的近二十年来,每日都带着大人留给他的锦囊,也带着薄薄笑容。只是那笑,如同大人离开人世那一天雍王脸上所带着的一样,令人看了便不禁唏嘘。
我曾问过雍王,为何不行走天涯四处看看全当散心。那人也只是笑,说他不要就这么圆了大人的遗愿,这样大人的魂才能留在奈何桥边,等他一起走。
偶尔,见到如此的雍王,我真不禁想,大人心中所想的自由,对雍王来说,或许是一种折磨。雍王走的那一日,没有任何的预兆,人就这么倒下了,直到他的管家发现,他已经去寻我家大人了。
对了,雍王过世时,脸上竟也带着笑,比这二十年来的笑容,看似都要真,都要开心许多。他或许是解脱了吧,那位老管家如是说。
至此,雍州的山郊,只留下我与那个老人,时不时去祭拜雍王与大人的合墓,那管家过世之后,便只剩下我一人,隔三差五的去看看他们的坟,为他们打点些吃的。日子也就这么一日日的过,波澜不惊。
或许是太平静了,所以才时常想起大人,想起他身平点滴,还有音容笑貌。
尤其是当年他说那话时,脸上的浅浅笑意和那份淡定自若。
这是我第一回,正视这个在陛下身边藏了四年的人。我只以为,当年那个一篇九州志夺下榜眼的人早就沉溺在陛下为他筑的温柔巢内。却未曾料到,当时十六岁的他能一眼看穿我,然后问我愿不愿跟他走。
说实话,我是不愿的。我萦家历代皆为天子护卫,如影子一般的存在也是种荣耀。可陛下却让我去保护另一个人,一个与皇家已无关系的人。
但让我最终说下愿意二字的并非大人,而是陛下。天子之命不可违,萦家祖训。
现在想来,这是否也是一种幸呢?
在他身边也不过十多年,卿阳其名、卿阳其人便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或许,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是陛下,是雍王,但大人也曾说过,这世上最懂他的人,可能是我。
能得他如此评价,我很高兴。
大人一生,看似为国为民从未为他自己活过,这一点,恐怕雍王爷至死都如此认定。可我看来,大人一直都在为他自己活。什么天下兴亡什么百姓安定他从不放在眼中,他所作所为从来都只为了自己的追求。
慕卿阳并非是个无私无欲之人,相反,他有所求有所念。
从前他说,要堂堂正正站在陛下身边,做陛下无法缺少的左臂右膀时,那一刻,他的眼神他的笑容,都让我深信,他做得到。
那一刻,我真的有一种——“是的,这个少年做得到,他的名字将载入史册,即便百年千年后,别人都会想起慕卿阳和他的功绩”诸如此类的想法。
瑛州离京兆并不远,陛下的关照是希望可以借大人的手,逐步瓦解三大氏族在当地的势力,所以,当大人问起三家情况,我也将所知情报一一道来。原以为他会想知道更多,却不料他只是吮着沾满盐酥鸡碎末的手指头,嘻嘻地笑着要去衙门。那时候,在我眼中,还是少年的大人,又一次让我惊讶。
之后的一年里,我眼见着这个少年周旋在三家之中,慢慢长大,慢慢有了风采,从前对他还有些的轻鄙,已全然消失。
是的,他会成为陛下的左臂右膀,他会成为陛下最大的助力,我如此相信。
尽管,相信的同时,知道他未来的路会是如何。无人之时,对着他,总有犹豫。
陛下头一回见到大人时的惊讶,我也有。当陛下给了大人‘炎’这一字时,我也就知道,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
所以,我告诉他,我相信终有一日他会站在陛下身边,成为名留青史的臣子。
那时候,他笑了,悠然自得的笑容,与慕大学士有几分像,但更多的,是大人自己的气质,与任何人,都不同,他就是他——慕卿阳。
在大人身边这些年,我清楚的看见,这个原本天真大胆的少年,慢慢被他周遭的人、事磨得圆润,但也变得成熟。当他说他要堂堂正正站在陛下身边,做陛下无法缺少的左臂右膀的那一刻起,大人慢慢的开始变。
大人的前半生,心中挂记之人有二,一是那已入土为安的父亲,二便是陛下。
其实,大人从前的那一些,我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还记得大人听说他爹亲过世的消息时,脸上那抹煞白。若用天塌来形容那一刻大人的心境,我想是再恰当不过。
那时的大人,充其量只是个孩子,没有长大的,只想呆在温暖窝内撒娇耍小聪明的孩子,可那之后,他迫着自己长大。虽然大人常常笑说,长大不是坏事情,至少长大的他可以比从前多做更多,可谁都不知道,大人心中,是否仍渴望是从前的那个自己。小小的,知足的。
或许大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大人在瑛州虽与慕卿涤来往频繁,但真正让大人变得更成熟的,却是那泉山之上的陈群。在那人问斩之后,我又听大人提起他二人从前的交往,我清晰的记得,大人执起那枚馒头时,微微颤抖的手指。
或许,这个人的离世,对大人而言,意味着的是与他那段绕州生活彻底的告别吧。自此之后,他在绕州种种,只有他一人才知道,那里生活的点滴,也只有与自己说了。
两年后,当大人带着尚算显赫的政绩回到京兆,除了华冉那老狐狸,朝中有好些人都不大信,因为两年里,大人变得太多。就连陛下,私下里也问我,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尽管我每月都书信将周遭事上奏,但事情再详细,也无法尽数大人的变化。
但,陛下眼中的赞许,那么明显。那时候,我曾想,大人其实很可怜,他走着的这条路,都是陛下一一铺下的,虽然过程中会有无法控制的小插曲,可大的方向,都与陛下所预料的相同。
只是这谜障,也不知大人何时才能看清。
大人很聪明,他总有一日能看清,我知道的。
不过未曾料到,大人竟主动说要去雍州,更未曾料到的是,将此事告诉陛下,陛下竟也点头准了,言曰无所谓。
这一路,我领着大人四处游荡,只是希望,他可以晚些到那里,晚些,再晚些。虽说我是陛下的人,可这些年跟着大人,总也希望,他可以好好的。有些不知晓的事情,也最好一辈子都别知了。
然,事无皆顺。
大人终究还是见着了,远远的,就瞧见了这么一面。但已然足够。
他问我,那人是谁。大人还笑着,浅浅的笑着。
我知道大人不是真的在笑,只是,面对如此情景,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呢?这时候,真的宁愿他还如从前一般,不掩饰自己的脾气,喜即喜,悲亦悲。
我自知隐瞒不了,只能大约的说一下。大人何等聪明,又如何不会将其中隐秘联系起来?
他还笑着问我,他是否像萧衍。
像,那几乎是同一张脸。但是大人,您不是萧衍,如同那萧衍不会是您。
像他解释时,我有些吞吐,心里隐约知道有些什么已经变了,只是太快,还抓不住。
回京兆不久后,大人便不见了。从陛下的口中,得知大人似是独自上了雍州。
我问陛下,为何忍心逼大人至此?
陛下却不答,只问我,我到底是谁的影卫。一句话,默然!
再见到大人时,已是两年后。尽管这期间也透过暗探得知不少大人的消息,包括他与雍歧王之间种种,可毕竟,只是消息。
直至大人收复雍州回京之后,我在陛下身后再见他时,才发觉,大人回来了,却也没有回来。因为大人的眼中,我已看不到往日灵动,他笑着,却隐有嘲讽,不若从前那边轻飘洒脱。
我知道,陛下所为,对大人是打击,且结结实实!
陛下说,那一日,大人令他彻底失望。
只因大人将陛下赐给雍王的两杯毒酒,都换成了清水。这原是陛下与大人之间的协定,却让这二人亲手打破,共同的,不信。
陛下说,那雍王何其可恨,夺走了只属于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炎炎。
可是陛下,您可想到,这一刻,您心中所想的炎炎,究竟是大人,或是滠亲王。
我想,陛下已经分不清了。
而大人,已将这一切彻底分清。
我同陛下说,恳请陛下让我留在大人身边,那人眼里的痛,让我想陪着他,什么都不说,陪着他就好。陛下允了,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久久,那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大人真的变了,变得更为圆滑。薛凯上折子参他,他却说薛凯是尽其御史大夫的本分。薛凯惊讶,我惊讶,陛下亦然。
但有一点,陛下未曾察觉,我却隐约知道了。
大人想离开这里,如今唯一捆着他的,便是当日害了慕大学士之人,只待此人一除,我猜大人必定会离开京兆。只因如此,我才会说,大人这一生其实都在为自己活。他做他想做的,尽管也有些事他不想做。
舍御宴上,幽王死。
回府路上,大人问我,“萦珲,若你愿意,可以跟我走;若不愿意,可以留下来。”与数年前相同的问题。
不同的只是我的心境。
从前我是碍于陛下旨意,而这时,是心甘情愿。
我告诉大人,我跟他走。
一跟,就是一辈子,尽管这一辈子不长,大人的一辈子真的很短。他最快活的日子,恐怕就是雍州度过的那一阵子了。
如果,一切可以停留在那一刻,真的是再美好不过。
可惜,不能……
很多年之后,我自觉老矣,临死前关照后人,碑文上一定要刻“慕公随从萦珲之墓”这八个字,葬在大人与雍王的合墓旁,只因我仍记得,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走时,他的声音,他的笑容!
之三 ——萧衍
前言:慑镕十七年,滠亲王萧衍薨,享年四十有九。葬于皇陵西郊,碑文八字——林翰六代滠亲王陵。
若要问,这辈子我最恨谁,不用思考,我可以给你答案——慕卿阳!
最恨他,却也恨不了他。
只因为我跟他之间,不知道究竟是谁夺走谁的,谁欠谁更多。
而这一切,我却直到他死后,才慢慢想通。
想通了,也看淡了,对于从前求的那些所谓情,便觉索然无味起来。
哥哥在临终前说,我是在遇上、恨上慕卿阳之后,才真正的像个人。
那从前的我算什么呢?
不知道。
从我有记忆起,就知道,我的身边,没有母妃,只有哥哥。对母妃,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美丽的女人,却不知为何总是抱着我哭,她口中呢喃的那个名字,不是我。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一直唤的那个字,是阳,慕卿阳的阳。
我的哥哥,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也是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我知道,别人对我好,只因为哥哥对我好。他宠我疼我,别人才将我视作皇子,一个不被父皇关注的皇子。
哥哥很宝贝我,每年父皇那头有什么封赏,他总第一个拿给我。天凉了第一个关照下人为我准备冬衣,天热了第一个将冰镇酸梅汤端给我。不晓得哥哥为何对我这么好,只是知道,我也要对他好。
八岁那一年,从来对我不闻不问的父皇将我召了去,只说要将我送往雍州与未来的雍州封王结为义兄弟。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他问我愿不愿时,只点了点头,为了他难得的温柔和慈祥。
哥哥知道后,拉着我的手问我为何答应,我不懂他的眼中怎有如此多的急躁和愤怒,我问他:“哥哥,父皇开始疼我了,不好么?”
哥哥却睁大眼,抱着我说:“衍衍,你这么小,懂什么,懂什么。”
后来,我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何为义兄弟,何为质子,也隐约知道,前年突然从宫里头不见了的四哥原来是去了幽州,日子并不好过。
只是,就算我当日拒绝又如何?对父皇来说,我只是他众多孩子中最不疼爱的一个,所以,送走了,也无所谓。
疼我的,只有哥哥。
出发的那一日,哥哥说:“衍衍,无论如何,好好照顾自己,我一定,把你带回来,一定会带你回来!”
出发的那一日,伺候我的宫人说:“殿下啊,此去雍州,您日后虽有皇子的名儿,却只是个人质了。老奴劝您,可千万别记挂着宫里种种,也别想着回来。能过一日,便是一日。”
一个,是最疼我的哥哥;一个,是从小照顾我的老人。
他们之中,我信哥哥。
他会将我带回来,一定会的。
而那一日,那个“慈祥”的父皇没有送行,我甚至,在马车里眺望都未曾见到他的背影。
没有多久,到了雍州,我见到了雍宛韬,一个奇怪透顶的人。
起初,他似乎很喜欢我,整天没事便跑来看看我,同我说说他见过的奇闻轶事,我不懂他说的那些事情有什么乐趣,也不懂他为何说起这些就眉飞色舞,更不懂,他说的究竟是些什么。雍宛韬所说的,我在宫里头,没有夫子同我说过,哥哥也不曾说,许是我对他的话毫无反应,渐渐的,他也就不再说。只是三不五时的过来看看我,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些什么,小时候我就知道,我长得很普通,所以父皇才对我毫无印象,加之哥哥生得好看,一对比,更清楚了。所以,对雍宛韬这样的习惯,我无法理解。
在雍王府的这几年,过得也可以。雍宛韬始终没有如外面传说的如何待我,有吃穿,甚至有夫子教我读书识字。我唯一要做的,仅仅是让他看。
直到五年后,雍王过世,我见到了另一个人,他应当是我的皇叔,与我相同命运的人。他穿一身白衣,慢慢踱到我面前,本来平静的脸,却笑了起来,他的眼中,我看不清是哀伤还是讽刺,只听他说,一个一个,就没有终止了么?
之后,就没见过他。只听说他为那雍王殉葬了,下人说着这些的时候,看着我,意味深长。
那年我十五岁,已懂得他在想些什么,也知道殉葬之人,与雍王是何种关系。
我记得,哥哥说的,好好照顾自己。
我等他,将我接回去。
哥哥的话,也确实实现了。经由慕卿阳的手,那个与我长得几乎一样的人。
慕卿阳住在雍王府的那两年里,我曾见过他几回,明明与我生得一样,却是两种人。他不喜欢我,他不修饰他眼中对我的排斥,我轻而易举的看到了,却不知为何。
而雍宛韬,对他很是迷恋。起初,总有人对我说,今日雍宛韬对慕卿阳做了什么,昨日又为他做了什么,诸如此类,如何如何。
我想,雍宛韬是喜欢他的,因为他看着慕卿阳的眼神,就好似拥有了一切。
这样的满足,就好像从前哥哥的眼神。
两年后,我瞧见慕卿阳站在哥哥的身后,而我的哥哥,在我面前,对我笑。
他当初许下的诺言,终于实现了。
他笑着说:“衍衍,朕来接你了。”哥哥,已经是当朝天子了。
可我不知,为何哥哥唤我时,慕卿阳的表情,会那么奇怪。
不过这无所谓,因为我的哥哥,终于来了。
我原以为,一切都会重新来过。当哥哥在众人面前,笑着对我说他来接我的时候,身后的人都跪着,唯独我,站在哥哥面前。
那一刻,我不再是别人眼中的质子,也不是雍宛韬眼中无趣的存在,对哥哥来说,我是他的独一无二,这一点,我自小就知道。
只是,为何这样的自信,到了皇宫后,就少了呢?
不知道,究竟是哥哥变了,还是我变了。
独处的时候,哥哥会问我,对朝野之事如何看,我不知该如何答他,哥哥,你该知道,对那些我是全然的陌生。
在雍王府,没有人会教导一个质子何为国家大事,何为治国之本,我所学会的,只是安静的等。
“衍衍怎会不知这些呢?”
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我有些懵懂,但也知道,有些什么,变了。
开始怀疑,哥哥口中的衍衍究竟是不是我。或许哥哥自己都没发觉,他所说的那个衍衍,与我有多大不同。
尽管,那句话只是哥哥的呢喃之语,尽管他说完后并未再追加些什么。
正月十五,我随哥哥出宫去山里祈福,回来的路上,听闻一首很有趣的打油诗,具体说些什么记不清了,不过那第一句,却如何也忘不了——慕君卿阳字炎极。
慕君卿阳字炎极!
这字,似乎是哥哥亲自赐的,只是我从未听人提起过。如今朝中,似乎只有一个尚书令慕卿阳,无字。原来他的字,是炎极。
其实早就该想到,想到那人为何对我有敌意,想到那人看我时为何一脸嘲讽,想到他为何会与我如此相似。
一切虽在意料之外,但仔细想,却都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无所谓。
因为那慕炎极,已辞官离去一年多了,哥哥还是我一人的。
直到那一日,尚膳局呈上一道他国贡来的羊脂球,十分好吃,我便送去给哥哥一起,近来似乎国事繁重,他好几日,都没来。
哥哥同昭政殿的侍卫说过,举凡我来,便不必通报,也不必拦我。
我一路前行,却在帘后掩了人。
那殿堂之上,站着一个我熟悉的人,熟悉的就好像照镜子一般。
哥哥好似在发脾气,我听他说:“卿阳,我不许你说这些,什么我一手教出来的炎炎?你从来就是,你从来就是你听到了么?这话是你说的,你就给我做到,你听懂了么?我不准你满心满眼的只有那个雍宛韬!你听懂了么?”
他这话,是对慕卿阳说的。
我揪紧手里头的点心,哥哥,你难道已发觉,你说的那个衍衍,不再是我了么?
不再是,你从小就一直疼着的我了么?
尽管事后,哥哥对那慕卿阳坦诚方才是在做戏,可是哥哥,他不懂你,我懂。我知道,你眼里映着的,是真的伤。
尽管,你还未发觉。
为何,那慕卿阳如此重要?雍宛韬将他当宝亦就罢了,为何还要来抢我的哥哥呢?
这个人,我实在不喜欢。
那一日晚上,我问哥哥,慕卿阳,算什么。
哥哥有些诧异,但仍然答了我:“卿阳他……是我很重要的臣子。”
是臣子么?哥哥是这么说的,可是,哥哥居然会忘了用尊称,是我,而不是“朕”。
我靠在哥哥身上,无法遏止心里头泛起来的恐惧。如果我不再是哥哥的衍衍,那么我,还是什么?
有名无实的滠亲王?或者其他?
我想做的,仅仅是在哥哥身边的衍衍而已,如今看来,都很难。
我怕,有一日哥哥真的想明白了,那时候,我该如何!
可是,怕归怕,真正开始动,却又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那个人,叫骆青,是这几年才入宫的药师,前阵子由于治好了歌妃的顽疾受到哥哥的封赏,成了尚药局最年轻的点御。
我与他只在之前的宫宴里见过一回,可他被哥哥调来打理我的身子后,却对我说——王爷,是否不愿见到那慕卿阳呢?
慕卿阳,如今的地位仅次于哥哥,他既是一品尚书令,又是未来储君的老师,即便是皇后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何况一个四品的点御。
而这人,却直呼其名,语义中不乏愤恨。
我也不知,那时为何会做下如此的决定。我真的恨他至此么?巴不得这人从面前消失,再不来叨扰我与哥哥的生活?我真的不知,为何冒着自己的命也会丢到的危险,来理清我与哥哥之间的障碍。
现在想想,傻得可以。
那一日,慕卿阳问,即便他死,也要治好我的病,这是哥哥的意思?
他如此问的时候,眼里居然只有解脱,而没有伤心,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哥哥说,他与我是一母所出,是双生之子,所以,我肯定他眼里的是解脱。
只是,我未曾想过,他真的会死。
我以为,引血换蛊,最多只是让他身子骨虚弱些,可以让他辞官归隐,我要的只是这样。何况骆青也说,那蛊虫从我身体里出来后,危害会减小许多。
可他……
竟死了。
八月初八,是我的生辰,哥哥正在为我庆生,却不知道何人来报,说慕卿阳已卧病多日,哥哥只是微笑说:“卿阳大概还在同我闹脾气吧,无妨。”
来面见哥哥的官员却告诉哥哥,慕卿阳如朝这么多年,甚少缺席朝会,如今,已缺了半个月,请哥哥还是派个点御去看看。
我心里头一紧,当日,哥哥只说会请慕卿阳来救我性命,却未曾说,不惜一切!
若哥哥晓得慕卿阳救我的法子,他会不会……怨我?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哥哥看似那么疼我,却也看似,那么关心慕卿阳。1BFA一染:)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
我随哥哥去了尚书令府,那个一直跟在慕卿阳身边的人却阻着哥哥进去,那人,似乎是哥哥从前的影卫,如今,是慕卿阳的侍从。
僵持一阵,我看到门开了。
我看到一个男人,从慕卿阳的屋里出来。
我看到那个男人,脸上竟是泪水却笑意盈盈。
这个男人,我认识他起,从未见他淌过泪,即便他的父亲死去的时候。
雍宛韬,我不晓得,他为何会在京兆,却依稀知道,他为何哭。
他侧身,让哥哥进去。我并未跟在哥哥身后,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个男人,笑着走向慕卿阳的侍从,问他:“萦珲,我在笑吧,我是在笑吧?卿阳让我笑着看他离开,我是在笑吧?呵呵……呵呵……我在笑啊,我真的在笑!”
心,莫名的纠紧。
如果有一个人,如此爱我,我会如何?
不,不会如何,那个人不是哥哥,是谁都没有任何意义。
没多久,哥哥从屋里头出来,他怀里抱着的,是慕卿阳。无人拦他,只是任凭哥哥抱着慕卿阳离去,我看看雍宛韬,却见他依旧微笑,微笑着看着手中的锦囊。
我想起,有一年春天,雍王府的院子里,雍宛韬将那锦囊送给慕卿阳,告诉他,日后死了,定要结发。接的发,是彼此。
后来,我很少见哥哥再笑过。对于事情的起因,我想哥哥知道个七八,所以,他扯了个理由将骆青赐死,而我,也在那年冬天迁出了皇宫。
这之后,一个月,都少见哥哥一次。
只听说,哥哥对他的长子萧毓甚好,亲自**这个孩子,教他治国之道,教他为人处事,而萧毓的太子傅,自始至终,就只有慕卿阳一人。
哥哥将慕卿阳葬在皇陵之内,也恢复了慕卿阳的身份,追封他为平南王。我知道,哥哥的用意,他想与慕卿阳合葬。
他也真的忘了,还有我。
我于他,仅仅,只是一个兄弟而已吧。
慕卿阳的第四个死祭,哥哥大醉,那一日,我在宫里,宫人私下议论,似是太子萧毓说了什么。后来我问萧毓,他瞅着我的脸色半是天真,他说:“我不过是告诉父皇,老师曾说,要学会珍惜眼前人罢了。皇叔,本宫只想让父皇不要如此专与国事,拖垮了身体,这林翰国损失的就大了。”另一半的脸色,是嘲讽。
我猜这少年,是故意的。他与慕卿阳极亲。
哥哥大醉,却不如寻常人般闹酒疯,只是静静的睡,偶尔半清醒时拉着我的手,笑嘻嘻的说:“卿阳,你来看我了?”
很奇怪,若是从前,我听到这话,怕是要闹一阵脾气,可如今,只觉得哥哥可怜。次日晌午,我将慕卿阳与雍宛韬的结发之说告诉哥哥,却见他捏碎手里的酒樽,一字一顿的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卿阳已经不能再信了,他满心满眼的都是那雍宛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