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姚淑文(上)
姚惜英,字淑文、平安。
‘平安’是娘亲取的,那年我十四岁,阿爷因罪入狱。
娘亲说阿爷是被冤枉的,因为他们需要有一个人来承担所有责任,而阿爷是刺史,这个祸就落到了阿爷的身上。
太原郡百姓所食用的盐,多从河南道运来。盐乃人民生活必需之物,官府对此管制并不严格,商人买卖货运,私营获利,已有几十年历史。
本来一切都那么平常,但那一年,事情却发生了转变。
几个大盐商相互勾结,囤积居奇,抬升盐价。小商贩见利益极大,手中虽有盐,却囤不出售。一时盐价破天,有价无市。太原郡里,人心惶惶。不是天灾,全是*。
阿爷是刺史,在发现出了事时就一直极力想法救市。官府囤积的那点盐怎够全郡的百姓?官盐不够,便想法找盐商。无奈找了那几个大盐商,都推说库里无货,找小商贩?聚百蚁可有请一象容易?何况百蚁惟象是首,大商贩不肯出售,小商贩又怎肯?
寻求商贩售盐无望,一时请求别地调盐突然,辗转拖延已近一月,人心更加慌乱,群愤难平,惊动了朝廷。
朝廷派人调查,事情如此之大,必要找人问责。阿爷负责治理郡里,出此事,当负首责。
我还记得,那日阿爷被兵士架走的情形,历历在目,此生难忘。
一直生活着的家宅被封,我与娘亲搬了出来。蒙阿爷昔日好友相助,替我和娘亲找到了一处安身的小院。
那之后,我们所有关于阿爷的消息,都只是听别人所说。
有人说:刺史被审了
有人说:刺史认罪了,现在已经被报请朝廷定罪了
有人说:朝廷发话了,为官不为民,治理不严,死罪
……
所有,只是为平民愤。
娘亲听到判罪的消息时,就昏了过去。阿爷是娘的天,天不在了,人活着也没了支撑。
决日之前,五次复奏,都没改变朝廷的决定。阿爷还是被执刑了,那也是我与娘亲最后一面见他。
娘亲硬撑着去见了阿爷,她要让阿爷放心地走。我第一次感到了生命之轻。
世上只剩我与娘亲,可在那之后不久,娘亲的身子,也日渐变差。大夫说,那是心病,是思念之疾。
娘就像雁,阿爷走了,只剩她‘孤雁’,便‘绝飞’。
“‘平安’,就叫‘平安’吧,你爷为你取字‘淑文’,可却没等到你婚嫁的那一日……我也许……叫‘平安’吧,这是娘送你的字”
我还记得,卧在床上的娘亲,从泛白的嘴唇里说出来的这句话。
娘将我安排给了阿爷的好友,他从长安赶到了太原郡,接我离开。
离开太原郡的那一天,我坐在马车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眼泪止不住流出来。
这是真的要离开了?我以后都见不到娘亲和阿爷了……
我所有关于为人的学问,是从阿爷那里学到的,而如何为□□,都是娘亲教的。
娘用她一生,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女人。
我第二次见到了他,那个我要相伴一生的男人。
他面容虽清秀,可却透着一丝黑气。阿爷说过,这种面相的人,傲慢不驯。我还记得上次见他时的样子,他还不似现在这般。
那年我五岁,他三岁。他阿爷那时升官,回长安任职时路过太原郡,去拜访我阿爷,在我家里住了几日。
他当时躲在他娘亲身后,小心地探出头看人。
我阿爷看了打趣他说:“弘博害羞了,不敢见你未来娘子?”言罢引得屋内众人大笑。
他却躲地更深了,年龄小没听懂,却知道众人在取笑他。
我在杜府住了下来,作为杜家未来的儿媳。虽如此,却还是寄居屋檐。
杜家家大,仆人很多,主子却只有三个。杜父因与阿爷是好友,于我十分照顾,安置了丫鬟照顾。可我如何,都是外人。我只求能平静过日,对何人都不敢触犯。
安生过了一年,才及笄,杜父就开始张罗我同杜弘博的婚事。我知道,杜父是觉得杜弘博太放纵,想要一个人管着他。可我,如何可能?
我与他的婚事,终究是到了。自打住进杜府,我便知有这一日。
婚事办的极大,因为是杜国公,因为是国公府唯一男嗣的婚事。
丫鬟走来走去,忙里忙外准备。我只需坐在那里,等着她们妆饰。
拜堂、成亲、行礼,一切稳步就班,我成了杜三全的妻子。
不过,他并不喜欢我。他喜欢会讨欢心的女子,我太安静。
我没有想到我如此令他讨厌,竟使他搬到了书房,一搬便是两年。
这事,杜父管不了,杜母宠他,由着不管。娘亲只教了我如何为□□,却没教我,那人不喜欢我该如何。
过了些时候,我适应了,还能在府里住着,他不喜,随意。
他在国子监上学,平日里也没多少机会见面,府上藏书不少,我也乐得清静,互不相扰。平日里,会听到丫鬟议论他,偶尔知道他的一些消息。
他再次进这屋,却已是婚后一年七月。他说,他要纳妾。
……
杜父知道了,动了大怒,锁上宗祠的门,关门打他,任由外面如何劝都不肯开。府上大乱,杜母喊着人撞开祠堂门,进去后却发现人已经被打的遍身血,气若游丝。
杜母爱子心切,哭喊着指责杜父,急命人去找了大夫。大夫来了,见这情形,却不敢下手,人就剩一口气,怕出大事。
杜母恳求杜父去找御医。杜父也知道了事情的严重,连夜进宫求见皇上,领了宫里最好的御医回府。
几个御医忙活了一整夜,才将骨头接好,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不知我对他到底何种心情,他要休妻,可看杜母因整日担忧他日渐消瘦,我却也暗暗替他祈祷,希望他醒来……
再后来,已是一个月后,听丫鬟说他醒了,我竟觉得有丝欣喜。晚上,等他屋里没什么人了,我开门进去。没想到他没就寝,看到他躺着眼睛直直看着我时,给吓了一跳。
但他比我更惊讶,看到我,突然变得警惕,还小心地掖了下被子,往后缩了下。
我没有想过他还醒着,一时无话,只好问他感觉如何,他回了之后又是无话。无言相对,与他眼神相对,他先尴尬转了眼。站了片刻便告了辞,他应该也不想见我。
☆、番外:姚淑文(下)
再次见他,他到了主屋的屋顶上。
我不知他为何要上去。他坐在上面发了会呆,突然站了起来,目光决绝。此刻我突然察觉到了些不对劲,正欲吩咐下人,却突然听见一瓦落地,看到他惊呼的表情,我放了心。
即便他刚刚是有什么念想,现在看样子,是绝不可能会跳的了。
仆役要上去帮他,他却又坐了回去。“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空云卷云舒”句是绝好的句,却被他用来做了借口。
看他耍赖,坐在上面制止仆役上去,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还是散了众人,吩咐了他们过会再来取那木梯。
过了会,从窗缝间,果然瞧见他笨拙小心地探脚下了木梯。
丫鬟那天突然带了张宣纸进来,说是他让人送过来的。我打开看了眼,纸上是黑色炭字,字体不是我所认识的任何一种,但好在还有些神似,也能猜出一些。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短短二十字,却字字铿锵,对楚霸王称赞欣赏之情喷薄而出。
按他要求,用行文书写了一遍,让丫鬟给送过去,顺便问一下作诗者何人。
好诗难得,吟咏几番,想认识作诗者的心情更加急切。
丫鬟领了回话,说作诗者名为‘天使’。我听罢皱眉,天使?莫非是哪个使臣?突然听见门外一阵骚动声,刚回了神,却见他已经站到了面前,目光急切,手里卷着一册书。
“你可会读《论语》?……正好,我有《论语》”他道。后来才知道,他醒来失了忆。只是,竟然连字都不识了。
教了他几日,他学的极认真,后来,只是传纸问我。即便失忆,他还是避着我。
他写字不用墨,只用炭。字如其人,他字里少了傲气,却多了稚气。
过了几日,我终于是忍不住,去了邻院,问他寻那位‘天使’的诗作。
他说,作诗之人是个隐士,他说,那人最近未寄诗与他……
我心情忍不住低落,忽然听他说,之前那人寄过几首词与他,听着眼睛又亮了。作的如此好诗的人,想必作的词,也一定豪气非常,结果,却出乎我意料。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他说,作词之人,是位女子。女子……难怪如此情意绵长。心思细腻,又充满豪气的女子,定是位奇女子。
假日结束,他又返回国子监上学,只是不久休息,他又进了这屋。
他昏迷醒来后,来这院的次数,倒比先前两年都多……
他冲进来,浑身酒气,让我教他写字,言辞恳切。我同意了,他却突然像个孩童落泪。看模样,不知受了什么委屈。
隔日,听丫鬟说,他早早地就在外面等着了,想必也是意识到了昨晚的唐突。
再次,已到中秋。天上一汪满月,亮的清凌凌,触此景,止不住地想念娘亲阿爷。还记得最后的一次中秋节,娘亲备满了一桌的食物,与我坐着等阿爷。物是人非,现在却只剩我一人……
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低头却见他。
他说,谢我教他,学业才赶了上去。我帮了他没多少,倒是他言重了。
两人待着没话,随口问了他一句那隐居词人,却听到他说又寄了一首词过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呵,那女子,怕也是个痴情人儿,倒不知与他有怎样的故事……
皇帝设宴,请百官,本不想去,无奈身为杜国公府的儿媳,既然顶着这个名头,这些宴会就避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