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与袭灭天来暗沉的红瞳接触瞬间,两隻杜宾犬往后退了一小步,但护家的精神迫使牠们违逆本能地挺立原地──带着点抖瑟,原有的气势顿减数分。看门犬异常的反应并未为盲商所忽略,但他不动声色,反倒伸手摸了摸犬儿们的头,告诉牠们别大惊小怪,这两位是他的客人,两隻雄犬才默默回到侧门处蹲腿歇息。
越过大片Cao坪,一行人走进古堡似的宅邸里,玄关处的水晶灯高悬于众人头顶上,绽放璀璨光芒,前厅之后是一条铺着柔软红毯的走道,每隔一段距离便挂有一盏小灯,鹅黄的灯光缓和了水晶灯强势的亮度,映透出周围优雅而舒适的环境。
走道两旁挂满油画,沿着红毯行走,第一个来到的地方是正式接待宾客的厅堂,正中央墙壁上挂着一个大吊钟,标示时间的阿拉伯数字刻印在头戴礼帽的士兵手中举着的旗帜上,袭灭天来看过这种吊钟,一到整点便有拿着小号的士兵从吊钟上方走出来吹号。
除此之外,入目所及的家具用的皆是上等桧木,壁橱上的图示更是由黄金雕刻而成,是古迪列家族的家徽。他是个盲人,但他的生活环境却极其讲究视觉上的美感,其讲究不仅表现在整体建筑物的外观,也表现在他室内的摆设以及他所使用的器具上头。
「随便坐。」兀自坐在主位上,古迪列摆手说道,听得出来,他追求体面的生活,却不讲求对他人应对时的礼节。「看到我的宅邸,你们有什么感觉?」随口而出的问题,听似信手拈至的寒喧,实则暗藏考验。
「先生很注重生活格调与品味。」做出第一个结论,袭灭天来续道:「而我的助理与先生你一样视力不便,恐怕不方便回答。」
「哦?他也是个瞎子啊,」古迪列拍髀接道:「但谁说瞎子就没有感觉,若是这样,我何必把家里弄得这么漂亮?还是说,你认为我只是在做表面功夫?那些壁画是挂给你们这些有眼睛的人看的?」他的声音宏亮有力、中气十足,一番话说得激昂,旁人却很难摸索出他真实的情绪。
「不,当然不是如此,古迪列先生收藏的每幅画都很有艺术价值,绝对与那些附庸风雅的市侩商人不同。」袭灭天来说得不温不火,像是成竹在胸。
「那你倒解释解释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按住一步莲华的手,袭灭天来示意他暂时不要发言,尔后又道:「从先生美轮美奂的居家环境来看,不难看出先生极富品味,而先生对艺术作品的独到鑑赏眼光,则充分显示你广阔丰富的人生歷练,追求世俗财富之余,更注重于追求心灵的陶冶之道。然而,先生能有如此品味,乃在于你曾经亲眼接触过这些事物,若我猜测得没错的话,先生并非天生就是盲者。」
「嗯哼。」古迪列从喉头挤出点声响,不反驳也不贊同。
「正因你曾见识过这些美丽的事物,才能将美具现出来,知道什么样的山才叫宏伟,知道什么样的大海才算澎湃,也才能从为数众多的俗品中挑拣出上流之作,而我的助理却未能如你一般好运,他生来眼盲,即使其他感官能力敏锐,缺乏现实经验的比照,说出来的评论终究流于虚幻。」
「嗯哼,」再度漫哼了声,古迪列转口道:「视觉感受姑且不论,听觉上的美感品味总该有吧,今天的歌剧你们觉得如何?」
「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先听听先生的看法。适才在先生后侧方见你听完后愁眉不展,引起我多方揣度。」
「嘿,」闻言,古迪列怪笑道,喷吐出的气息把他的鬍子吹掀起一小角。「先听我的答案对你不见得有利啊,」接连又是一声怪笑,后续:「我觉得闷啊,听完后很生气,不,是非常生气。」他加强语调重述道,两道浓眉不茍同地缠在一起。
「但我却觉得很木奉,听完后很是感动,」令人意外的,说话的是一步莲华。「光是歌伶们的声音就值得赞许,更别说故事内容,生动而富有深度,令闻者动容。」
「这是你的感想?」盲商提高音调,表情要笑不笑的十分古怪。「那你呢?」他转问袭灭天来。
「以我听过的歌剧而论,今晚的演出可谓出类拔萃。」他坦道,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观察盲商。
「可恶,真是太可恶了,」古迪列激动地用手杖敲击地面,发出砰砰砰的重响。「你们竟然没有人感到生气!」他不平地嚷嚷着,但神情却与愤怒无涉。
「或许先生另有高见?平凡如吾辈,分辨不出精品与佳作之间的细微区别。」
「哼,客套就免了吧,要我相信刚才这番谦虚的说辞出自连我家看门犬都会害怕的人口中,还不如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是恶魔创造的。」冷嗤,古迪列喝口茶润润喉。「这齣歌剧的确属于上作,但它却是出于冯?班德这样的人手中,在今天之前,我靠他的作品认识他,今天以后,我只能说我闷极了,如此逢迎谄媚的庸人,何以写得出这样动人的作品,我百思不得其解,这简直是其他同样有志朝艺术迈进的青年艺术家们最差劲的榜样。」说完,他大大地摇头嘆息,显然与冯?班德的会面,令这位x_ing格乖张的商人大感失望。
「先生指的可是冯?班德喜与达官显要攀交的作法,与你的期望背道而驰?」他的作品多以中下阶层人士为主角,描写他们为了生活饱受的摧折与苦难,人x_ing的软弱与坚强常常是作品中可见的冲突元素,也因此能获得中下阶层平民的共鸣,也能唤起上流人士微薄而短暂的同情,但这次的歌剧公演却像是专门为了取悦上流人士一般,光是座次分配和收费标准就充分显视其企图。第一场虽是免费开放,但百分之八十的席次已全部预留给名贵人士,其后加场演出的观赏费用价格并不实惠,与他宣称的『亲近平民』作风两相违扞。
「要与谁攀交是个人自由,只是看看那些起立鼓掌的人,有哪个人是真正尝过颠沛流离的磨难?又岂会懂得从中学习到的价值之可贵?讽刺,真是讽刺,他们鼓掌叫好的怜悯心态廉价得令人厌恶,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但冯?班德可不这么想,听他以多么沾沾自喜的口吻致谢,真是愚昧可笑。」想到冯?班德欣喜若狂的语气,古迪列撇了撇嘴。「虽然说,作品本身确有动人之处……但艺术家或文人的风骨荡然无存,作者与作品本身那条最微妙的牵连就这么被破坏了,这是足以影响整体的致命伤。」
「看来先生今晚是败兴而归了。」袭灭天来以惋惜的口吻说道,纵有与古迪列略为相左的意见,他也不打算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