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没有回答,而是沉默着,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嗯。我想是我找错地方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停留,像是要从张啸林的身边走过。但张啸林还握着他的手,这时不免用力拉住了他。就在这一瞬间,张啸林感到一股绵长而浑厚的内力从手上传来,几乎要令自己松开手指。
旁人自然不知道,但张啸林自己心里清楚,这世上能以内力震开他手掌的人并不多,可以说是太少了,少到他伸出两只手就能数清。
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的年轻人,怎么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随后张啸林也意识到,年轻人没有和他比拼的意思,因为他刚加了一把力,方才的那股内力就消失了。年轻人也随着他的用力停下来,转头道:“阁下还有什么指教?”
这句问话的语气虽然还是很平和,但已带了些掩饰不住的烦躁和懊恼。年轻人清秀的脸上,似被微风吹过的水面,微微起了一丝涟漪。
张啸林很有兴趣地望着他神情的变化,轻笑道:“你还是生气了。”
年轻人提高了些声音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我生气?是,我现在生气了,阁下是否如愿了?”
他本以为对方还要拦着自己絮絮不休,谁知话音刚落,手上竟松了开来。
张啸林收回手来,用食指摩擦着鼻梁笑道:“对不起,我本来只想帮帮你的忙,谁知你竟对我有成见。我们见面才不过一刻钟,我做了什么事,让你那么讨厌?”
年轻人摇头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要帮我的忙,我却连阁下姓字名谁都不知道。”
张啸林一怔,随即便大笑起来,道:“怪我怪我,我一心想打听你的事,竟忘记自报家门了!我姓张,张啸林,来自关外,是做生意的。”
年轻人在他说话的时候就认真地聆听着,听完却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张啸林没想到年轻人会有这样的反应,站在那里也不好追,只得在背后叫道:“喂,我又说错什么了?”
年轻人的脚步慢了一下,却不回头,冷冷道:“你不是来自关外。”
张啸林真的吃惊起来,连忙追上前低声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你连我的样子都没有看到。”
年轻人索x-ing站住了,像是耐着x-ing子道:“我是个瞎子,但鼻子还算好使。你的身上有海风和花香的味道,你自己就没发现?”
张啸林的手又摸到鼻子上了。他见年轻人没有再走,才低低笑道:“其实我这个人身体很健康,就是鼻子不灵,什么味道也闻不见,恰恰被你逮个正着。我记得换衣服之前洗过澡了呀?”
年轻人听他说到“鼻子不灵”,神情就已缓和下来,微微一笑道:“这味道很淡,一般人应该不会注意的。阁下既然有要事在身,我不便打扰,就此告辞了。”
张啸林连忙又伸手拉住了他,连声道:“别别,我答应了要帮你找你的朋友,就一定会帮。你……你是不是打算暂时在这客栈里落脚?等我几天……”
年轻人突然打断了张啸林后面的话,淡淡道:“阁下的真实身份定然非比寻常,我并不想高攀。”
张啸林奇道:“我只是个江湖人而已,你怎么会认为我身份非常?”
年轻人再次露出那月光般恬静的微笑,缓缓开口道:“你身上那种花香,花名叫做郁金香,是从海外传入中原,向来罕见。阁下若非身份贵重之人,怎么会得到这么珍贵的东西?”
张啸林反问道:“那么你的身份一定也很不寻常,不然怎么会一下子就辨别出这种花香?”
年轻人笑道:“我只是很喜欢花,不管多么罕见的品种,都会想方设法得到。”
张啸林也笑起来,故意低声道:“你看,拥有郁金香的人并不一定是贵族,也可能是像你这样的爱花之人,甚至是……小偷。”
年轻人怔了怔,忍不住道:“像阁下排场这么大的小偷,我真是头一次见。”
张啸林见他不信,就没有再说,转了话题道:“你喜欢花?”
年轻人立刻明白了这句问话的含义,微笑道:“很多人都奇怪,我眼睛看不见,却偏偏喜欢养花,我住的小楼上,到处都摆满了鲜花。因为花不只是用眼睛来欣赏的,我每天清晨醒来,都会闻到各种花香,感受到它们生长的气息,在宁静的夜里,听到昙花开放的声音……”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渐渐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整个人都充满了大自然的生气。张啸林在一旁看着,听着他清泉般悦耳的嗓音,觉得自己心中也欢喜起来,不由得重复道:“花开的声音?”
年轻人顿了顿,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低声叹了口气,才道:“是啊。阁下如果有机会,也不妨试一试。”
张啸林见他又想走,也不知是拉住好还是不拉好,无奈道:“你为什么一定不想和我做朋友?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原因?”
年轻人沉吟了一阵,终于道:“我不喜欢你对待别人的态度。”
张啸林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想了想才道:“你是说朱砂门那些蠢货,还是那个随便脱衣服的女人?”
年轻人摇头道:“那些人是来保护你的,你背后却对他们如此刻薄。至于那位姑娘……”
张啸林抢着道:“她是来套我的话,难道你也觉得我不该那样对她?”
年轻人道:“我知道她对你有所图谋,而且她的行为也算不上高尚,但你既然识破了她的心思,又何必……”
张啸林再次打断他的话,呵呵笑道:“你听得很清楚,是她自己爬到我床上来的,我为什么要拒绝?我这个人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想坐怀不乱,何况她还把我当成呆子。你要知道,如果我真是呆子,反过来戏耍我的就是她了。”
年轻人缓缓地点头道:“这一点上,你还真的很像我那位朋友。”
张啸林道:“陆小凤?”
年轻人道:“陆小凤。他一直自命很有女人缘,头脑很聪明,所以他总是能占别人的上风。但是有时候他也会懊悔,骂自己是天下最大的大混蛋。”
张啸林道:“他为什么要骂自己是混蛋?”
年轻人道:“因为他也会犯错,会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聪明。一旦他失败了,他就会变成天下最大的大混蛋。”
张啸林静静地听着,目光中却渐渐绽开笑意。等到年轻人说完,他就走上前,再次挽起年轻人的手,以开心的语气道:“好了,你话已说完了,现在要不要跟我走?”
年轻人惊奇道:“跟你走?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张啸林发现他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就笑得更加欢畅了些,在他的手肘上一托,纵身上了屋顶,然后道:“因为我想让你看一看,我从来都没有失败过。”
年轻人刚刚开始冷笑,便感到手臂上传来一股力量。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这力量跑了起来,两个人就这么跑过客栈的屋顶,和一间又一间房子的屋顶。年轻人感觉到拂面的夜风,甚至感觉到从头顶洒下来的月光。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没有一丝不愉快,就不曾停下脚步,只是轻笑道:“人总有失败的时候,特别是像你这种要做很多事的人。”
张啸林一边辨明方向,带着他往前飞奔,一边轻松地道:“那更好了,我正希望你能亲自见证那伟大的瞬间。对了,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姓名?”
年轻人“噗哧”乐出声来,然后才道:“我姓花,花满楼。”
◇ ◆ ◇
张啸林抬头看了看月亮,就一路向东跑去。花满楼紧跟着他。
这个时候张啸林已发现,这个年轻人的轻功,和他之前感受到的内力一样,功底十分深厚。而且花满楼还说过,自己的住处是一座开满了鲜花的小楼。
清风徐来,花香满楼。
无论如何,能住在这种地方、又能找到罕见的郁金香花种的人,决不会是普通人。
张啸林甚至怀疑,花满楼是不是那名满武林的“慕容世家”的子弟,然而他又不姓慕容。
当然,姓氏可以编造,实际上行走江湖的人多少都用过一两个假名,像张啸林现在也是如此。
可是花满楼说出自己名字、提起自己住的地方的时候,神情是那么自然,张啸林一点都不觉得他是在说谎,而且还隐隐生出一个想法,想要到他那座开满鲜花的小楼去看一看,听一听花开的声音。
虽然一直分神这么想着,张啸林还是在奔跑中一眼就发现了那处点着灯的小院。
眼下已是夜半时分,寻常的住户早就吹熄了灯,进入酣甜的梦乡,可这小院里仍是灯火通明,还有几条大汉在院中来回巡视。
张啸林驻足低声笑道:“天星帮的作派,还真跟朱砂门一模一样,怪不得这两家一个在山东、一个在安徽,还成天厮打个不休。”
花满楼也跟着他停了步,还没来得及问,便听到张啸林挥手扔出什么东西。随着那东西掉在院中“铛啷啷”一阵大响,张啸林也粗着声音叫道:“屋里的人听着,你们的人已经在俺手上了!”
院中登时乱作一团,有人骂骂咧咧的,似乎要跳上房来。张啸林一拉花满楼的手,两个人就同时迅速而轻捷地转头跑了出去。后面的追兵虽多,却哪有人赶得上他们!
花满楼边跑边笑道:“你扔出去的是什么?像是把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