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洪教主说道:“总督大人远道来到中国,我们没什么好东西孝敬,这里是大东珠一百颗,貂皮一百张,人参一百斤,送给总督大人,另外还有贡品,呈给罗刹国皇上。”齐乐听到这里,心道:“这老狗居然备了这许多礼物,倒也神通广大。”突然觉得脸上一热,那女子将脸颊贴了过来,跟着又觉她伸手来自己身上摸索。齐乐低声道:“你再摸我,我就不客气了。”伸手去推她。那女子突然咯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笑声颇为不轻,洪教主登时听见了,但想总督大人房中藏了个女子,事属寻常,当下诈作没有听见,说了几句客套话,说道明天再行详谈,便告辞了出去。齐乐突然听得头顶啪的一声,眼前耀眼生光,原来自己和那女子搂抱着缩在一只大木箱中,箱盖刚给人掀开。那女子嘻嘻娇笑,跳出木箱,取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对齐乐笑道:“出来,出来!”
齐乐慢慢从木箱中跨了出来。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外国军官手按佩剑,站在箱旁。那女子笑道:“还有一个!”双儿本想躲在箱中,齐乐倘若遇险,便可设法相救,听她这么说,也只得跃出。齐乐见那女子一头黄金也似的头发,直披到肩头,一双眼珠碧绿,骨溜溜地转动,皮色雪白,容貌甚是美丽,只是鼻子却未免太高了一点,身材也比自己还高了半个头。齐乐瞧不出她有多大年纪,料想不过二十来岁。她笑吟吟的瞧着齐乐,说道:“你,小孩子,摸我,坏蛋,嘻嘻!”齐乐闻言变色:我去!明明是你摸我好吗!那总督沉着脸,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会。那女子也是叽哩咕噜的一套。那总督神态恭敬,鞠了几个躬。那女子又说起话来,跟着手指齐乐。那总督打开门,又将那中国人传译叫了进来,一男一女不住口的说话。
齐乐见屋中陈设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好几件金光闪闪的女子衣服,忽听那传译说道:“公主跟总督问你,你是什么人?”公主?!苏菲亚?!齐乐谨慎问道:“她是公主吗?”那传译者道:“这位是罗刹国皇帝的御姊,苏菲亚公主殿下,这位是高里津总督阁下,快快跪下行礼。”齐乐心下大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又不知怎么想到,康熙御妹建宁也是这么乱七八糟的,于是笑嘻嘻的请了个安,说道:“公主殿下,你好,你真美貌之极,我们中国,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美女。”苏菲亚会说一些最粗浅的中国话,听了齐乐的说话,知是称赞自己美丽,登时心花怒放,说道:“小孩子,很好,有赏。”走到桌边,拉着抽屉,取了十几枚金币,放在齐乐手里。齐乐道:“多谢。”伸手过来,烛光之下,行了个吻手之礼。吻手之礼在西洋外国甚是通行,原是对高贵妇女十分尊敬的表示。苏菲亚咯咯娇笑,竟不把手抽回。
苏菲亚笑问:“小孩子,干什么的?”齐乐道:“小孩子,打猎的。”突然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这小孩子是中国皇帝手下的大臣,不可给他瞒过了。”正是洪教主的声音。齐乐抢先一步,将双儿护在身后,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夫人呢,她也来了吗?”洪教主不答,左手抓住了她后领,提起来,说道:“启禀公主殿下,总督大人:这人叫做齐乐,是中国皇帝最亲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卫副总管、亲兵都统、钦差大臣、封的是一等子爵。”那传译将这几句话译了。苏菲亚公主和总督脸上都现出不信的神色。苏菲亚笑道:“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假的。”洪教主道:“敝人有证据。”回头吩咐:“把这小子的衣服取来。”只见陆高轩提了一个包袱进来,一打开,赫然是齐乐原来的衣帽服饰。齐乐大为惊奇:“这些衣服怎地都到了他手里?洪教主当真神通广大。”洪教主吩咐陆高轩:“给他穿上了。”陆高轩答应了,抖开衣服,便给齐乐穿上。这些衣衫连同黄马褂,都在树林中给荆棘扯破了,但穿在身上,显然十分合身,戴上帽子和花翎,果然是个清廷大官。这些衣帽若不是齐乐自己的,哪有这般合身。
齐乐笑嘻嘻的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丢掉衣衫,你就沿路的拾。”洪教主吩咐陆高轩:“搜他身上,看有什么东西。”齐乐道:“不用你搜,我拿出来便是。” 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银票,数额甚巨。那总督在辽东已久,识得银票,随手翻了几下,大为惊奇,对公主叽哩咕噜,似乎是说:“这小孩果然很有些来历,身边带了这许多银子。”洪教主道:“这小鬼狡狯得很,搜他的身。”陆高轩将齐乐身边所有物事尽数搜了出来,其中有一道康熙亲笔所写的密谕,着令:“钦差大臣、领内侍卫副大臣、兼骁骑营正黄旗满洲都统、钦赐巴图鲁勇号、赐穿黄马褂、一等子爵齐乐前赴辽东一带公干,沿途文武百官,听候调遣。”这道谕旨上盖了御宝。那传译用罗刹话读了出来,苏菲亚公主和高里津总督听了,都啧啧称奇。洪教主道:“启禀公主:中国皇帝,是个小孩子,喜欢用小孩做大官。这个小孩,跟中国小皇帝游戏玩耍,会拍马屁,会吹牛皮,小皇帝喜欢他。”苏菲亚不懂“拍马屁、吹牛皮”是什么意思,问了传译之后,嘻嘻笑道:“我也喜欢人家拍马屁,吹牛皮。”洪教主的脸色马上十分难看。
苏菲亚又问:“中国小皇帝,几岁?”齐乐道:“中国大皇帝,十七岁。”苏菲亚笑道:“罗刹大沙皇,是我弟弟,也是小孩,二十岁,不是头老子。”齐乐心里一乐:“什么头老子?把老头子说成头老子。”便指指她,说道:“罗刹美丽公主,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自己,道:“中国大官,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洪教主,道:“中国坏蛋,是头老子,不好!不好!”
苏菲亚笑得弯下腰来。那罗刹国总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也大声笑了起来。洪教主却铁青了脸,恨不得举掌便将齐乐杀了。苏菲亚问道:“中国小孩子大官,到这里来,什么做?”齐乐道:“中国皇帝听说罗刹国的大人来到辽东,派我来瞧瞧。皇上知道罗刹国皇帝也不是头老子,知道罗刹公主是仙女下凡,派小人前来送礼,送给公主和总督大人大东珠两百颗,人参两百斤。不料路上遇到这个大强盗,把礼物抢了去……”齐乐话没说完,洪教主已怒不可遏,提起右掌,便向齐乐头顶劈落。齐乐先前在箱子中听到洪教主送了不少珍贵礼物给总督,于是拿来加上一倍,说成是皇帝送的。她口中述说之时,全神贯注瞧着洪教主,一见他提起手掌,当即使开九难所授“神行百变”轻功,溜到了苏菲亚公主身后。只听得豁喇一声大响,一张木椅给洪教主掌力击得倒塌下来。高里津吃了一惊,拔出短铳,将铳口指住洪教主,喝令不得乱动。刚才齐乐那番话说得太长,公主听不懂,命传译传话,听完后向洪教主笑道:“你的礼物,抢他的,自己要一半,不好!”洪教主急道: “不是。这小子最会胡说,公主千万不可信他的。”他见罗刹总督以短铳指着自己,虽然西洋火器厉害,但以他武功,也自不惧,只是正当图谋大事之际,要倚仗罗刹国大力支撑,不能因一时之忿而得罪了总督,当下慢慢退到门边,并不反抗。高里津收起了短铳,说了几句。传译道:“总督大人请洪教主不必气恼,他知道这小孩子胡说。苏菲亚公主秘密来到东方,中国皇帝决不会知道。中国皇帝也不会送礼给罗刹国总督。”洪教主怒气顿息,微笑道:“总督大人英明,见事明白,果然不会受这小子蒙骗。”
高里津问起齐乐的来历。洪教主将她如何杀了大臣鳌拜、如何送御妹到云南去完婚、 如何吹牛拍马、作恶多端、以致深得康熙宠幸等情加油添酱的说了,最后说道:“这小子是小皇帝的左右手,咱们杀了这小子,小皇帝一定大大不快活。咱们起兵干事,成功起来也快得多。”他一面说,传译不停的译成罗刹语。苏菲亚公主笑吟吟的瞧着齐乐,大感兴味,似乎洪教主说得齐乐越是十恶不赦,她听来越开心。高里津沉吟半晌,问道:“中国皇帝很喜欢这小孩?”洪教主道:“不错。否则他小小年纪,怎会做这样的大官?”高里津道:“这小孩不能杀,送信给中国皇帝,叫他拿大批金银珠宝,来换他回去。”苏菲亚大喜,在高里津左颊上轻轻一吻,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那传译不译出来,想来是赞他聪明。洪教主神色不愉,却也无可奈何。齐乐将那叠银票分成了三叠,一叠送给苏菲亚公主,另一叠送给高里津,从第三叠中抽了两张一百两的出来,送给那传译,其余的揣入了自己怀中。
苏菲亚、高里津、和那传译都很欢喜。苏菲亚要那传译数过,一共是多少银两,命他设法派人去关内兑换银子。一数之下竟是十万两有余,无意之间发了一笔大财,不由得心花怒放,抱住齐乐,在她两边面颊上连连亲吻,说道:“银子够多啦,放了这孩子回去罢!”齐乐心想此刻放了自己,可不算得事成,忙道:“这样美丽的公主,我从来没见过,想多看几天。”苏菲亚咯咯娇笑,说道:“我们,明天,回莫斯科去了。”齐乐笑道:“美丽公主,去莫斯科,小孩子大官,也去莫斯科。美丽公主,去天上月亮,小孩子大官,也去天上月亮。”苏菲亚见她说话伶俐,讨人欢喜,点头道:“好,我带你去莫斯科。”高里津眉头微皱,待要阻止,随即微笑点头,说道:“很好,我们带你去莫斯科。”向洪教主挥了挥手。洪教主只得告辞,出门时向齐乐怒目而视。齐乐向他伸伸舌头,扮个鬼脸,说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洪教主怒极,带了陆高轩等人,迳自去了。这时齐乐才忽然想起:“糟了!方怡还在他神龙教,我一时没忍住,这样激怒他,会不会害了方怡!”只是这时已随了苏菲亚等人上路,无可奈何。
罗刹国皇帝称为沙皇,今年二十岁,名叫西奥图三世,苏菲亚是他姊姊。这位西奥图三世生有残疾,行动不便,国家大事,经常在卧榻之上处理裁决。
罗刹风俗与中华礼义之邦大异,男女之防,向来随便。苏菲亚生性方纵,又生得美貌,朝中王公将军颇多是她情人。高里津总督英俊倜傥,很得公主欢心。他奉派来到东方,在尼布楚、雅克萨两地筑城,企图进窥中国的蒙古、辽东等地。雅克萨城所在之处,便是满洲八旗的藏宝地。此处地当两条大江合流的要冲,满洲人和罗刹人竟不约而同的都选中了。公主天性好动贪玩,听说东方神秘古怪,加之思念情人,竟万里迢迢的从莫斯科追了来。苏菲亚虽然喜欢高里津,却做梦也没想过什么坚贞专一。这日在高里津卧房中发现了一个地道,好奇心起,下去探察。这地道通到雅克萨城外,与哨岗联络,本是总督生怕城中有变,以备逃脱之用。苏菲亚见到那守兵,出言挑逗,便跟他胡天胡地起来。这时她听齐乐说要跟去莫斯科,觉得倒也有趣,便带了她和双儿同行。
苏菲亚有一队二百名哥萨克兵护卫,有时乘马,有时坐雪橇,在无边无际的大雪原中日日向西。如此行得二十余日,离雅克萨城已然极远,齐乐一问去莫斯科竟然尚有四个多月,不由得大吃一惊,苦笑道:“再走四个多月,中国小孩变成外国头老子了。”苏菲亚道:“那你想回北京去吗?你看厌我了?”齐乐道:“美丽公主就是看一千年、一万年,也看不厌。不过去得这样远,我害怕起来了。”
苏菲亚这二十几日中跟她说话解闷,多学了许多中国话。齐乐又有心交结,也学了不少罗刹话。苏菲亚早对齐乐有了意思,又生性*纵,这时听说她要回北京去,不由得有些恋恋不舍,说道:“我不许你走。你送我到莫斯科,陪我一年,然后让你回去。”齐乐暗暗叫苦,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知这公主真跟你建宁差不多,倘若不听她话,硬是要走,她多半会命哥萨克兵杀了自己,当下满脸笑容,连称十分欢喜。
在大雪原中又行得一个多月,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脑子也结成了冰。好在她生性快活,有时和苏菲亚说些不正宗的罗刹笑话,有时对双儿胡诌些信口开河的故事,却也颇不寂寞。
这一日终于到了莫斯科城外。那时已是四月天时,气候渐暖,冰雪也消融了。但见那莫斯科城城墙虽坚厚巨大,却建造得十分粗糙,远望城中房屋,也是污秽简陋,别说不能跟北京、扬州这些大城相比,较之中土的中小城市,也远为不及,只几座圆顶尖塔的大教堂倒还宏伟。
离莫斯科数十里时,公主的卫队便已飞马进城禀报。只听得号角声响,城中一队火木仓兵骑马出来。罗刹人性喜侵占兼并,是以国土广大,自东至西,达数万里之遥,人种复杂。国中精锐的军队一是哥萨克骑兵,东征西战,攻城掠地,压服各族人民;另一是火木仓营,火器犀利,是拱卫京师的沙皇亲兵。火木仓手驰到近处,苏菲亚吃了一惊,只见众官兵头上都插了黑色羽毛,火木仓上悬了一条条黑布,那是国有大丧的标记,忙纵马上前,高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火木仓营队长翻身下马,上前躬身说道:“启禀公主:皇上蒙上帝召唤,已离开了国家人民,上天堂去了。”苏菲亚心中悲痛,流下泪来,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队长道:“公主倘若早到四天,就可跟皇上诀别了。”苏菲亚虽然早知沙皇兄弟身子衰弱,命不长久,但乍闻凶耗,仍是不胜伤感,伏在鞍上大哭起来。齐乐见公主忽然大哭,一问传译,才知是罗刹国皇帝死了,心头一喜:“注定的就是注定的,命运啊命运,你还真是让我欢喜让我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