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原来码头上岸,只见一人飞奔过来,叫道:“齐姊……齐相公,你……你回来了。”正是双儿。她全身湿淋淋的,脸上满是喜色。齐乐问:“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留下养伤么?”双儿道:“昨晚大风大雨,你坐了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来。”齐乐忙问道:“你一直等在这里?”双儿道:“是。我……我……只担心……”齐乐道:“担心我坐的船沉了?”双儿低声道:“我知道你福气大,船是一定不会沉的,不过……不过……”码头旁一个船夫笑道:“这位小总爷,昨晚半夜三更里风雨最大的时候,要雇我们的船出江,说是要寻人,先说给五十两银子,没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两。张老三贪钱,答应了,可是刚要开船,豁喇一声,大风吹断了桅杆。这么一来,可谁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是大哭。”齐乐这时是真感动得无以复加,握住双儿的手,只会喃喃道:“双儿,你,你对我真好!”双儿胀红了脸,低下头去。
一行来到马超兴的下处,换过衣衫。陈近南吩咐马超兴派人去打听郑公子和冯锡范的下落。马超兴答应了,派人出去访查,跟着禀报家后堂的事务。
马超兴摆下筵席,请陈近南坐了首席,吴六奇坐了次席。要请齐乐坐第三席时,齐乐道:“林大哥攻破台弯,地堂刀大砍红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弟就是站着陪他喝酒,也是心甘情愿。这样的英雄好汉,兄弟怎敢坐他上首?”拉着林兴珠坐了第三席。林兴珠大喜,心想军师这个徒弟年纪虽小,可着实够朋友。筵席散后,天地会四人又在厢房议事。陈近南吩咐道:“齐儿,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师徒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罢。”齐乐道:“是。只可惜这一次又不能多听师傅教诲。我本来还想听吴大哥说说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吴三桂之后,再听他说了。”吴六奇笑道:“你吴大哥没什么英雄事迹,平生坏事倒是做了不少。若不是查伊璜先生一场教训,直到今日,我还是在为虎作伥、给鞑子卖命呢。”
齐乐取出吴三桂所赠的那支洋枪,对吴六奇道:“吴大哥,你这么远路来看兄弟,实在感激不尽,这把罗刹国洋枪,请你留念。”吴三桂本来送他两支,另一支齐乐在领出沐剑屏时,交了给夏国相作凭证,此后匆匆离滇,不及要回。吴六奇谢了接过,依法装上火药铁弹,点火向着庭中施放一枪,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大响,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纷飞,众人都吓了一跳。陈近南皱起眉头,心想:“罗刹国的火器竟然这等犀利,若是兴兵进犯,可真难以抵挡。”齐乐取出四张五千两银票,交给马超兴,笑道:“马大哥,烦你代为请贵堂众位兄弟喝一杯酒。”马超兴笑道:“二万两银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谢过收了。
齐乐跪下向陈近南磕头辞别。陈近南伸手扶起,拍拍她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了是我陈近南之徒。”齐乐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见他两鬓斑白,神色甚是憔悴,想是这些年来奔走江湖,大受风霜之苦,不由得想起自家老爹,心下难过。突然间一阵冲动,说道:“师傅,有一件事要禀告你老人家。”吴六奇和马超兴知他师徒俩有话说,便即退出。
齐乐伸手到贴肉衣袋内,摸出一包物事,解开缚在包外的细绳,揭开一层油布,再揭开两层油纸,露出从八部《四十二章经》封皮中取出来的那些碎羊皮,说道:“师傅,弟子没什么东西孝敬你老人家,这包碎皮,请你收了。”陈近南甚感奇怪,问道:“那是什么?”
齐乐于是说了碎皮的来历。陈近南越听脸色越郑重,听得太后、皇帝、鳌拜、西藏大喇嘛、独臂尼九难、神龙教主等等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处心积虑的想得到这些碎皮,而其中竟隐藏着满清鞑子龙脉和大宝藏的秘密,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之事。他细问经过情形,齐乐一一说了,有些细节自然略过不提。陈近南沉吟半晌,说道:“这包东西实是非同小可。我师徒俩带领会中兄弟,去掘了鞑子的龙脉,取出宝藏,兴兵起义,自是不世奇功。不过我即将回台,谒见王爷,这包东西带在身边,海道来回,或恐有失。此刻还是你收着。我回台之后,便来北京跟你相会,那时再共图大事。”齐乐道:“好!那么请师傅尽快到北京来。”陈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齐儿,你师傅毕生奔波,为的就是图谋兴复明室,眼见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百姓对前朝渐渐淡忘,鞑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兴复大业越来越渺茫。想不到吴三桂终于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这份藏宝图,那真是天大的转机。”说到这里,不由得喜溢眉梢。他本来神情郁郁,显得满怀心事,这时精神大振,齐乐瞧着十分欢喜。
陈近南又问:“你身上中的毒怎样了?减轻些了么?”齐乐道:“弟子服了神龙教洪教主给的解药,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陈近南喜道:“那好极了。你这一双肩头……挑着万斤重担,务须自己保重。”说着双手按住她肩头。齐乐道:“是。弟子乱七八糟,什么也不懂的。得到这些碎皮片,也不过碰上运气罢了。”陈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后,半夜里闩住了门窗,慢慢把这些皮片拼将起来,凑成一图,然后将图形牢牢记在心里,记得烂熟,再无错误之后,又将碎皮拆乱,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齐儿,一个人运气有好有坏,不能老是一帆风顺。如此大事,咱们不能专靠好运道。”齐乐恭谨应是。陈近南走到窗边,抬头望天,轻轻说道:“齐儿,我听到这消息之后,就算立即死了,心里也欢喜得紧。”齐乐心想:“为什么这一次陈近南他老是想到要死?”问道:“师傅,你在延平郡王府办事,心里不大痛快,是不是?”陈近南转过身来,脸有诧异之色,问道:“你怎知道?”齐乐道:“我见师傅似乎不大开心。但想世上再为难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汉,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郑王爷一人,能给你气受。”陈近南叹了口气,隔了半晌,说道:“王爷对我一向礼敬有加,十分倚重……当年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报,对他郑家的事,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郑二公子年纪轻,就有什么言语不当,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爷的世子,英明爱众,不过乃是庶出。”齐乐讶道:“庶出?”陈近南道:“是了。当年国姓爷逝世,跟这件事也很有关连,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欢世子,一再吩咐王爷,要废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齐乐摇头道:“二公子糊涂没用,又怕死,是个混蛋,那天他还想害死师傅您老人家呢。” 陈近南脸色微微一沉,道:“不说这些。两位公子比较起来,二公子确是处处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正,嘴头又甜,很得祖母的欢心……”齐乐说道:“老人家什么也不懂,见了个会拍马屁的小白脸,就当是宝贝了。”陈近南摇了摇头,说道:“改立世子,王爷是不答应的,文武百官也都劝王爷不可改立。因此两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爷母子之间,也常常为此争执。太妃有时心中气恼,还叫了我们去训斥一顿。”齐乐道:“这老……老太太们年纪一大,就糊涂了。师傅,郑王爷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又不能得罪他们,索性给他来个各人自扫门前雪,别管他家瓦上霜。”陈近南叹道:“我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卖给了国姓爷。人生于世,受恩当报。当年国姓爷以国士待我,我须当以国士相报。眼前王爷身边,人材日渐凋落,我决不能独善其身,舍他而去。唉!大业艰难,也不过做到如何便如何罢了。”说到这里,又有些意兴萧索起来。齐乐想说些话来宽慰,却一时无从说起。
两人又各自想着心思,齐乐终耐不住,向师傅、吴六奇、马超兴告辞。吴马二人送出门去。吴六奇道:“齐兄弟,你这个小丫头双儿,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结成了兄妹。”齐乐和马超兴都吃了一惊,转头看双儿时,只见她低下了头,红晕双颊,神色甚是忸怩。齐乐笑道:“吴大哥好会说笑话。”吴六奇正色道:“不是说笑。我这个义妹忠肝义胆,胜于须眉,正是我辈中人。做哥哥的对她好生相敬。”马超兴道:“刚才你两位在那边房中说话,原来是商量拜把子的事。”吴六奇道:“正是。双儿妹子叫我不可说出来,哈哈,结拜兄妹,光明正大,有什么不能说的?”齐乐听他如此说,才知是真,看着吴六奇,又看看双儿,很是奇怪。吴六奇道:“齐兄弟,从今而后,你对我这义妹可得另眼相看,倘若得罪了她,我可要跟你过不去。”双儿忙道:“不……不会的,相公她……她待我很好。”齐乐笑道:“有你这样一位大哥撑腰,玉皇大帝也不敢得罪她了。”三人哈哈大笑,拱手而别。
齐乐回到下处,问起拜把子的事,双儿很是害羞,说道:“这位吴……吴爷……”齐乐笑道:“什么吴爷?我又没怪你什么,大哥就是大哥,拜了把子,难道能不算数么?”双儿道:“是。他说觉得我不错,定要跟我结成兄妹。”从怀里取出那把洋枪,说道:“他说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把洋枪是你送给他的,他转送给我,齐姊姊,还是你带着防身罢。”齐乐连连摇手,道:“是你大哥给你的,又怎可还我?”想起吴六奇行事出人意表,不由得啧啧称奇,又想:“他名字都叫“六奇’,难怪,难怪!不知另外五奇是什么?”
一行人一路缓缓回京。路上九难唤了她去,叹道:“你我虽有师徒之名,但我一直也没教过你些什么。这样罢,我铁剑门中有一项‘神行百变’功夫,是我恩师木桑道人所创,乃是天下轻功之首。这项轻功须以高深内功为根基,谅你也不能领会。你没一门傍身之技,日后遇到危难,如何得了?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门。”齐乐大喜,神行百变啊!逃跑神技!忙说道:“脚底能抹油,打架不用愁。师傅教了我逃跑的法门,那定是谁也追不上的了。”九难微微摇头,说道:“‘神行百变’,世间无双,当年威震武林,今日却让你用来脚底抹油,恩师地下有知,定是不肯认你这个没出息的徒孙。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你学得会的本事传给你。”齐乐笑道:“师傅收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徒儿,也算倒了大霉。不过赌钱也有输有赢,师傅这次运气不好,收了我这徒儿,算是大输一场。老天爷有眼,保佑师傅以后连赢八场,再收八个威震天下的好徒儿。”九难嘿嘿一笑,拍拍她肩头,说道:“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你性子不适合学武,这是天性使然,无可勉强。你除了油腔滑调之外,总也算是我的好徒儿。”虽是因为阿珂之事齐乐对九难心中已有些芥蒂,可此时若说是没有感动那也是假的。
当下九难将“神行百变”中不需内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说给齐乐听。她对这逃跑的法门大感兴趣,一路上学得津津有味,一空下来便即练习。有时还要轻功卓绝的徐天川在后追赶,自己东跑西窜的逃避。徐天川见她身法奇妙,好生佩服。初时几下子就追上了,但九难不断传授新的诀窍,到得直隶省境,徐天川说什么也已追她不上了。
九难见她与“神行百变”这项轻功颇有缘份,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说道:“看来你天生是个逃之夭夭的胚子。”齐乐笑道:“弟子练不成‘神行百变’,练成‘神行抹油’,总算不是一事无成。”她冲了一碗新茶,捧到九难面前,诚心实意拜谢了一番。
次日齐乐去九难房中请安,却见她已不别而去,留下了一张字条,上写着“好自为之”四个字,齐乐心中一阵怅惘。
不一日,一行人来到北京。建宁公主和齐乐同去谒见皇帝。康熙早已接到奏章,已复旨准许吴应熊来京完婚,这时见到妹子和齐乐,心下甚喜。
建宁公主扑上前去,抱住了康熙,放声大哭,说道:“吴应熊那小子欺侮我。”康熙笑道:“这小子如此大胆,待我打他的屁股。他怎么欺侮你了?”建宁哭道:“你问小桂子好了。他欺侮我,他欺侮我!皇帝哥哥,你非给我作主不可。”一面哭,一面连连顿足。康熙笑道:“好,你且回自己屋里去歇歇,我来问小桂子。”建宁公主早就和齐乐商议定当,见了康熙之后,如何奏报吴应熊无礼之事。一等建宁退出,齐乐便详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