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奶扳过他身子,见他呼吸已停,满脸鲜血,睁大了双眼,神情可怖,说道:“恶有恶报,这奸贼终于死了。”跪倒在灵前,说道:“列位相公,你们大仇得报,在天之灵,便请安息罢。”众女子一齐伏地大哭。
齐乐和天地会群雄都在灵前行礼。那黄衫女子却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动。
众女子哭泣了一会,又齐向齐乐叩拜,谢她擒得仇人到来。齐乐忙磕头还礼,说道:“小事一桩,何必客气?倘若你们再有什么仇人,说给我听,我再去给你们抓来便是。”三少奶道:“奸相鳌拜是齐少爷亲手杀了,吴之荣已由齐少爷捉来处死。我们的大仇已报了十足,再也没仇人了。”当下众女子撤了灵位,火化灵牌。
那黄衫女子见她们繁文缛节,闹个不休,不耐烦起来,出去瞧那被擒的数人。齐乐和天地会群雄跟了出去。只见那老翁、老妇、病汉兀自未醒。
那黄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着实得好好的学学呢。”齐乐低声笑道:“是,晚辈下药迷人,实在是没法子。他们武功太强,我如不使个诡计,非给扭断脖子不可。何姊姊如愿意传授我些法门那是再好不过。”那黄衫女子闻言脸色大变,冷声问到:“你知我是谁?”齐乐开心道:“略知一二,不过晚辈并无跟人提起,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见到你感到欢喜,忍不住便相认了。”那黄衫女子神色略缓,思索片刻,道:“你跟我来。”齐乐点点头,笑着跟上。
原来这黄衫女子,便是当年天下闻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后来拜袁承志为师,改名为何惕守。明亡后她随同袁承志远赴海外,那一年奉师命来中原办事,无意中救了庄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妇,传了她们一些武艺,此次也是恰逢她因事重来。
《碧血剑》一书齐乐虽不大喜欢,可毕竟也是看过,看完至今仍记得住,印象深刻的唯有这位妖孽似的何铁手。眼下能见到自己喜欢的角色真出现在眼前,一时激动,竟贸然相认了。也不知为何齐乐觉得她分外亲切,在何惕守又惊又疑的目光中齐乐将自己的前尘往事尽数倾诉。
齐乐说完后二人静默良久,何惕手才低声道:“你这些话,确实难以教人相信……可若不是依你所言,又确实很多事情是说不通的……我这些年,随师傅常在海外,也见过不少奇闻异事,你这桩又是最为奇异的。”齐乐道:“是,这事解释不通,我也想不明白,不然我也就回去了。”何惕手忽然道:“有机会让你回去的话你这就回去么?”齐乐愣了一愣,摇头缓缓道:“……不能回去了……便是为了双儿她们,也不能回去……”何惕手笑了一下,有些赞赏道:“这才是。你若只是想着要回去,我便会让庄家夫人接回双儿,你就再也别想要见她。”齐乐连连摆手:“这不能,何姊姊你都能做到……咳咳……这般,我又有什么不可的。”原来那时何惕守所暗中爱上的,却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师娘。少年往事蓦地里兜上心来,虽已事隔数十年,何惕守脸上仍不禁发烧,啐了一声,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没上没下的瞎说。”齐乐笑嘻嘻道:“姊姊,是姊姊!”
何惕手似又想起什么,问齐乐道:“这么说来,你知道我暗中换了你的蒙汗药?”何惕手此番重来,恰逢双儿拿了蒙汗药前来,说起情由,她虽不知对方是谁,但武功既如此高强,寻常蒙汗药绝无用处,于是另行用些药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守使毒本领当世无双,自归华山派后,不弹此调已久,忽然见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痒,牛刀小试,天下何人挡得?若非如此,归辛树内力深厚,尚在她师傅袁承志之上,齐乐这包从御前侍卫手中得来的寻常蒙汗药,如何迷得他倒?何惕守下药之时,不知对方是谁,待得发觉竟是归师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又听得齐乐说话乖巧,感情一事又与自己一般,对她很是喜爱,心想域外海岛之上,哪有这等伶俐顽皮的小孩?
齐乐忙道:“不不不,那时我没想起这些,你们这边的事本来就多,我记得一点,不记得一点,又给你师伯惊得只想着先保命再说,实在是后来看到你出来我才想起!”何惕手道:“不过你向我归师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几个耳光。”齐乐急道:“那时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师伯哪。”何惕手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师伯,他又要扭断你的脖子,你有D药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齐乐嘻嘻一笑,说道:“性命交关,那也只好得罪了。”何惕手道:“算你说老实话。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说要打你耳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归二爷,功力何等深厚?你对他使这吃了头不会晕、眼不会花的狗屁蒙汗药,他老人家只当是胡椒粉。蒙汗药那是开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儿。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的。”齐乐道:“嘿嘿,多亏何姊姊给换上了第一流的。”何惕手道:“胡说!我没换。归师伯他们自己累了,头痛发烧,晕了过去。跟我有甚相干?一个是痨病鬼,两个是七十多岁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间自己晕倒了,有什么稀奇?”她嘴里说得一本正经,眼光中却露出玩闹的神色。
齐乐知她怕日后袁承志知道了责骂,是以不认,心中对她说不出的投缘佩服。何惕守忽然道:“小丫头,你再叫我一声。”齐乐愣愣道:“何姊姊?”何惕手笑道:“你既叫我姊姊,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这就送了给你。”突然左手抓住她后颈,将她提在左侧,但听得嗤嗤嗤声响,桌上三枝烛火登时熄灭,对面板壁上啪啪之声密如急雨般响了一阵。齐乐又惊又喜,问道:“这是什么暗器?”何惕守笑道:“这个你不知道?”松手放她落地。齐乐道:“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爆你……不是,爆ju,啊呸……暴雨!暴雨梨花针?!”何惕手笑了半晌,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
齐乐好奇,从茶几上拿起一只烛台,凑近板壁看时,只见数十枚亮闪闪的钢针,都深深钉入了板壁。她佩服之极,说道:“姊姊,你一动也不动,就发射了这许多钢针,这等暗器,天下又有谁躲得过?”何惕守笑道:“当年我曾用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师傅,他就躲过了,一枚针儿也射他不中。不过除了我师傅之外,躲得过的只怕也没几个。”她取出两只鹿皮小指套,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将板壁上钢针一枚枚拔下,跟着伸手从衣襟内解了一根铁带出来,带上装着一只钢盒,盒盖上有许多小孔。齐乐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这暗器当真巧妙。”何惕守微笑道:“不论多厉害的暗器,发射时总靠手力准头。你武功也太差劲,除了这‘含沙射影’,别的暗器也用不来。”当下将钢针一枚枚插回盒中,要她捋起长袍,将铁带缚在她身上,钢盒正当胸口,教了她掀动机括之法,又传了配制针上D药和解药的方子,说道:“盒中钢针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后就须加进去了。我师傅一再叮嘱,千万不可滥伤无辜。这暗器本来是淬上剧毒的,现下喂的并不是要人性命的药,只叫人中了之后,麻痒难当,全身没半点力气,但你仍然千万不可乱使。”齐乐没口子的答应,又躬身拜谢。
何惕守道:“你把他们三位扶起坐好。”齐乐答应了,先将归辛树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归钟时,碰到他腰间圆鼓鼓的似有一个葫芦,拉起他长袍一看,却是个革囊。齐乐好奇心起,拉开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来:“啊!是个人头。”何惕守也觉奇怪,说道:“他不知杀了什么要紧人物,却巴巴的将首级挂在腰里。你拿出来瞧瞧。”齐乐无法,只得战战兢兢地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级的辫子,提了出来,放在桌上。烛火下瞧得明白,这首级怒目圆睁,虬髯戟张,齐乐大叫一声,连退三步,何惕守微微一惊,问道:“你认得他?”
齐乐道:“他……他……”天地会群豪听得她的狂叫,奔上厅来,见到吴六奇的首级,尽皆惊诧悲愤。各人手按刀柄,凝视何惕守,只道吴六奇是她杀的。跟着双儿也奔了出来,齐乐拉着她手,不知该不该让她看到,可终究挡不住,只得嗫嚅道:“双……双儿,是,是你义兄,吴大哥……”双儿闻言,抢上前去,抚着首级,放声大哭。齐乐见双儿这般伤心,抢到归钟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向徐天川等道:“吴大哥的首级,这恶贼挂在身上。”众人再细看那首级时,只见血渍早干,颈口处全是石灰,显是以药物和石灰护住,不使腐烂。李力世道:“咱们用冷水淋醒这恶贼,问明端详,再杀他为吴大哥抵命。”群雄齐声称是。
何惕守道:“这人是我师弟,你们不能动他一根寒毛!”说着伸出右手铁钩,向着桌上一枝蜡烛挥了几挥,飘然入内。玄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师傅,也要把他斩为肉酱……”突然风际中“咦”的一声,左手两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长的一截蜡烛,举起手来。烛台上的蜡烛本来尚有七八寸长,但这时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长不逾寸,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并不倒塌。这手武功,当真惊世骇俗,天地会群豪无不变色。
玄贞刷的一声,拔出佩刀,说道:“我杀了这厮为吴大哥报仇,让那女人杀我便了。”李力世道:“且慢,先问个明白,然后这三人一起都杀。”齐乐本来也对归辛树一家恼火之极,便道:“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师伯,只消他们一起都杀了,反而没事。双儿,你去打一盆冷水来,可不要那厨房里下过药的。”
双儿进去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徐天川接过,在归钟头上慢慢淋下去。只听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慢慢睁开眼来。他身子一动,发觉手足被缚,腰间又被点了穴道,怒道:“谁?谁跟我闹着玩?”玄贞将刀刃在他脸上轻轻一拍,骂道:“你祖宗跟你闹着玩。”指着吴六奇的首级,问:“这人是你害死的吗?”归钟道:“不错!是我杀的。妈妈、爹爹,你们在哪里?”转头见到父母也都已被绑,吓得险些哭了出来。他一生跟随父母,事事如意。从未受过些少挫折,几时又经历过这等情景?哭丧着脸道:“你……你们干什么?你们打我不过,怎么……怎么绑住了我?绑住了我爹爹、妈妈?”
徐天川反过手掌,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这人你怎么杀的?快快说来,若有半句虚语,立时戳瞎了你眼睛。”说着将刀尖伸过去对准他的右眼。
归钟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咳嗽,说道:“我……我说……你别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见……看不见……咳咳……咳咳……平西王说道,鞑子皇帝是个大大的坏蛋,霸占……霸占我们……我们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杀了鞑子皇帝……”
群豪面面相觑,均想:“这话倒也不错。”齐乐怒道:“吴三桂要你去杀鞑子皇帝,怎么你又去害死了他?”说着又向吴六奇的首级一指。归钟道:“这人是广东的大官,平西王说他是大汉奸,保定了鞑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广东,非先杀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补药,吃了治咳嗽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妈说的,大汉奸非杀不可。咳咳,这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妈两个一起打他,才杀了的。你们快放开我,放开我爹爹妈妈。我们要上北京去杀鞑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功劳……”齐乐骂道:“要杀皇帝,也轮不到你这痨病鬼。众位哥哥,把这三个家伙都杀了,婆婆姊姊那里,由我来担当好了。”齐乐心里明白何惕手为何进屋不出,是以大胆放言。忽听得庄外数十人齐声大叫:“痨病鬼,快滚出来,把你千刀万剐,为吴大哥报仇!”庄前庄后都是人声,连四处屋顶上都有人呐喊,显是将庄子四下围住了。
天地会群豪听得来人要为吴六奇报仇,似乎是自己人,都是心中一喜。钱老本大声叫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哪一路安舵?”庄外和屋顶上有十七八人齐声叫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厅中群豪叫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屋顶有人道:“哪一堂的兄弟在此?”钱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众家哥哥。哪一堂的哥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