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有方等了好一会,说道:“你瞧清楚了吗?”齐乐道:“是。”温有方拆开第二个黄纸封套,道:“宣读皇上密旨。”取出一张纸来,读道:“小桂子,**的,你到哪里去了?我想念你得紧,你这臭家伙无情无义,可忘了老子吗?”齐乐喃喃的道:“我没有,真的没有。”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皇帝圣旨中用到“**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称为“老子”,看来康熙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绝后了。你不听我话,不肯去杀你师傅,又拐带了建宁公主逃走,**的,你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吗?不过你功劳很大,对我又忠心,有什么罪,我都是饶了你。我就要大婚啦,你不来喝喜酒,老子实在不快活。我跟你说,你乖乖的投降,立刻到北京来,我已经给你另外起了一座伯爵府,比先前的还要大得多……”齐乐苦笑一下,心道:“乖乖投降?”
温有方继续读道:“咱们话儿说在前头,从今以后,你如再不听话,我非砍你的脑袋不可了,你可别说我骗了你到北京,又来杀你。你姓陈的师傅已经死了,天地会跟你再没什么干系,你得出点力气,把天地会给好好灭了,我再派你去打吴三桂。建宁公主就给你做老婆。日后封公封王,升官发财,有得你乐子的。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师傅,鸟生鱼汤,说过的话什么马都难追,你给我快快滚回来罢!”
温有方读完密旨,问道:“你都听明白了?”齐乐道:“是,都听明白了。”温有方将密旨伸入灯笼,在蜡烛上点燃了,取出来烧成了一团灰烬。齐乐瞧着那道密旨烧成火焰,又火灭成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身来,拨弄那堆灰烬。
温有方满脸堆笑,请了个安,笑道:“齐大人,皇上对你的宠爱,那真是没得说的。小的今后全仗你提拔了。”齐乐黯然摇头,问道:“我要是不回北京,皇上要怎么样?叫你们抓我回去,还是杀了我?”温有方满脸诧异之色,说道:“齐大人不奉旨?哪……哪有这等事?这……这不是……唉,违旨的事,那是说也说不得的。”
齐乐道:“你跟我说老实话,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样?”温有方搔了搔头,说道:皇上只吩咐小的办两件事,一件事是将一道密旨交给大人,另一件是待大人看了第一道密旨后,再拆阅另一道密旨宣读。这密旨里说的什么,小的半点不懂。其余的事,那是更加不知道了。”齐乐点点头,走到王进宝身前,说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是要我回京办事,我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你怎样对付我?”王进宝道:“皇上只差属下到各处海岛寻访齐都统,寻到之后,自有温公公宣读密旨。以后的事,属下自然一切听凭齐都统差遣。”
齐乐道:“皇上没有叫你捉我、杀我?”王进宝忙道:“没有,没有,哪有此事?皇上对齐都统看重得很。齐都统一进京,定然有大用,不做尚书,也做大将军。”齐乐道:“王三哥,不瞒你说,皇上要我回京,带人去灭了天地会。我这天地会的香主虽然是赶鸭子上架,可这等杀害朋友的事,是万万干不得。”王进宝为人极讲义气,对齐乐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听她这么说,不禁连连点头,心想为了升官发财而出卖朋友,那连猪狗都不如。
齐乐又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吩咐下来的这件事,我偏偏办不了。我不敢去见皇上的面,只好来世再报答皇上的大恩了。你见到皇上,请你将我的为难之处,分说分说。忠义不能两全,做戏是该当自杀报主,虽然割脖子痛得要命,我无可奈何,也只好尽忠报国了。”王进宝将心比心,自己倘若遇此难题,也只有出之以自杀一途,既报君知遇之恩,亦不负朋友相交之义,急忙劝道:“齐都统不可出此下策,咱们慢慢的想法子。待属下将都统这番苦衷回禀皇上。张提督、赵总兵、孙副将几位,这几个月来都是立了些功劳,很得皇上看重,大伙儿拼着前程不要,无论如何要为齐都统磕头求情。”齐乐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下也自感激,道:“皇上深知齐乐的为人,自杀是挺怕痛的。你一切据实回奏罢。”王进宝这才放心。
齐乐又道:“咱们正事说完啦。王三哥,兄弟在这荒岛上,很久没有赌钱了,实在没趣之极,咱们来掷两把怎样?”王进宝大喜,他赌瘾之重,当没有对手之时,往往左手和右手赌,当下连声称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过一块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举灯笼火把在旁照看,吆五喝六,便和齐乐赌了起来。不久温有方,以及几名参将、游击也加入一起掷骰,围在大石旁的越来越多。
沐剑屏看得疑窦满腹,悄悄问方怡道:“师姐,他们为什么掷骰子?难道输了的便……便……他们都是男人啊,那齐姊姊不是要吃大亏了!”方怡噗哧一声,低声道:“哪个输了,哪个便来陪你。”沐剑屏虽不明世务,却也知决无此事,伸手到方怡腋窝呵痒,二女笑成一团。
一场赌博,直到天明方罢。齐乐面前的银子堆成了高高的三堆,一来手气甚旺,二来大出花样,众官兵十个倒有九个输了。齐乐兴高采烈,一转眼间,只见建宁、阿珂、沐剑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着了,苏荃、方怡、双儿、曾柔四人睡眼惺忪,强自支撑着在旁相陪,不由心感歉仄,将面前的三大堆银子一推,说道:“王三哥,这里几千两银子,请你代为赏了给众弟兄罢。各位来到荒岛之上,没什么款待的,实在不好意思。”众官兵本已输得个个面如土色,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齐声道谢。王进宝吩咐官兵划了小艇回船,将船上的米粮、猪羊、好酒、药物,以及碗筷、桌椅、锅镬、菜刀等物一艇艇的搬上岛来。又指挥官兵在林中搭了几大间茅屋。人多好办事,几百名官兵落力动手,数日之间,通吃岛上诸事灿然齐备,这才和齐乐别过。齐乐本让建宁跟着回宫,可几次三番也不答应。温有方临别时,才知这岛名叫通吃岛,不由得连连跺脚叹气,说道早知如此,定要请齐乐让他推几铺庄,在通吃岛上做闲家打庄,岂有不给通吃之理?
自从王进宝送了大批粮食用具之后,诸物丰足,不必日日渔猎,众人只是兴之所至,想吃些新鲜鱼虾野味,才去动手。初时大家也还担心康熙如齐乐不至,天威不测,或有后患,但过得数月,一无消息,也就渐渐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
到得这年十二月间,康熙差了赵良栋前来颁旨,皇帝立次子允礽为皇太子,大赦天下,齐乐晋爵一级,封为二等通吃伯。齐乐设宴请赵良栋吃酒,席上赵良栋说起讨伐吴三桂的战事,说道吴三桂兵将厉害,王师诸处失利。齐乐想了想,道:“赵二哥,请你回去奏知皇上,说我在这里实在闷得无聊,还是请皇上派我去打吴三桂这老小子去罢。”赵良栋道:“皇上早料到爵爷忠君爱国,得知吴逆猖獗,定要请缨上阵。皇上说道,齐乐想去打吴三桂,那也可以,不过他得给我先灭了天地会。否则的话,还是在通吃岛上钓鱼捉乌龟罢。”齐乐闻言气闷,险些哭了出来。
赵良栋道:“皇上说,从前汉朝汉光武年轻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叫做严子陵。汉光武做了皇上之后,这严子陵不肯做大官,却在富春江上钓鱼。皇上又说,从前周武王的大臣姜太公,也在渭水之滨钓鱼。周武王、汉光武都是古时候的好皇帝,可见凡是好皇帝,总得有个大官钓鱼。皇上说道:皇上要做鸟生鱼汤,倘若齐爵爷不给他在这里捉鸟钓鱼,皇上怎做得成鸟生鱼汤呢?齐爵爷,属下是个粗人,为什么皇上要派爵爷在这里捉鸟钓鱼,实在不大明白。不过皇上英明得很,想来其中必有极大的道理。”
齐乐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开自己的玩笑,看来自己如果不答应去灭天地会,皇帝是要自己在这里钓一辈子的鱼了。这五百名官兵说是在保护公主,其实是狱官狱卒,严加监视,不许自己离岛一步。她越想越烦躁,越想越悲苦,一席酒筵草草终场,竟然酒后赌钱也不赌了,回到房中,怔怔的落下泪来。
七人见到齐乐哭泣,都感惊讶,齐声慰问。她将康熙这番话说了。建宁怒道:是啊!皇帝哥哥真要升你的官爵,从三等伯升为二等伯就是了,哪有什么'二等通吃伯'的道理。咱们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就是襄勤伯、承恩伯,你本来是三等忠勇伯,那就挺好,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齐乐道:“通吃伯倒也没什么,这通吃岛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他。我是通吃岛岛主,自然是通吃伯了。荃姐姐,你怎生想个法子,咱们逃出去,难道我们真要这么生活一辈子?”说着说着拉过方荃的手搭在自己头顶上,苦着脸道,“你看……外面成天那么多……外人,我也想梳些好看的发型,我也想跟你们一样穿些好看的……这,这连头发都没办法蓄起来……”苏荃摸摸她头顶光光的地方,摇头道:“这件事可实在难办,只有慢慢等等机会罢。”
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齐乐和七女便在通吃岛上耽了下去。每年腊月,康熙例必派人前来颁赏,赏赐齐乐的水晶骰子、翡翠牌九、诸般镶金嵌玉的赌具不计其数。通吃岛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齐乐尽都转赠了他们,乐得不被打扰。
这一年孙思克到来颁赏。齐乐见他头戴红宝石顶子,穿的是一品武官的服色,知道是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孙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孙思克满脸笑容,向她请安行礼,说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齐爵爷的提拔。”开读圣旨,却原来是朝廷平定三藩,吴三桂、尚之信和耿精忠先后削平。康熙论功行赏,以二等通吃伯齐乐举荐大将,建立殊勋,甚可嘉尚,特晋爵为一等通吃伯。齐乐谢恩毕,收了康熙所赏的诸般赐物,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风,便是当年在吴三桂五华宫的书房中所见,是吴三桂的三宝之一。张勇、赵良栋、孙思克等也各有厚礼。
当晚筵席之上,孙思克说起平定吴三桂的经过。原来张勇在甘肃、宁夏一带大破吴三桂大军,屡立大功,现下已封了一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少保,官爵已远在齐乐之上。孙思克说张侯爷当年给归辛树打了一掌之后,始终不能复原,骑不得马,也不能站立,打仗时总是坐在轿子中指挥大军。齐乐啧啧称奇,说道:“抬轿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则张老哥大叫冲锋,四名轿夫却给他来个向后转,岂不糟糕。”孙思克道:“是啊。张侯爷临阵之时,轿子后面一定跟着刀斧手,抬轿的倘若要向后转,大刀斧头就砍将下来了。”
孙思克又说起赵良栋如何取阳平关、定汉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劳甚大,皇上封他为勇略将军、兼云贵总督、加兵部尚书衔。王进宝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战而升为提督。齐乐见他说得眉飞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有些怏怏不乐,但想到四个好朋友都立了大功,封大官,又很是代他们欢喜。
孙思克道:“我们几个人常说,这几年打仗,那是打得非常痛快,饮水思源,都是全仗皇上知遇之恩,齐爵爷举荐之德,倘若是齐爵爷做平西大元帅,带着我们打吴三桂,那才是十全十美了。赵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御前,连张大哥也压他们不下。皇上几次提到齐爵爷,说如此吵架,怎对得起你,他们两个才不敢再吵。”齐乐微笑道:“他二人本来一见面就吵架,怎么做了大将军之后,这脾气还不改?”孙思克道:“可不是吗?两个人分别上奏章,你说我的不是,我说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宽宏大量,概不追究,否则的话,只怕两个都要落处分呢。”
齐乐道:“吴三桂那老小子怎么了?你有没有揪住他辫子,踢上几脚?”孙思克摇头道:“这老小子的运气也真好……”齐乐惊道:“逃了?”孙思克道:“那倒不是。他到处吃败仗,占了的地方一处处都失掉,眼见支持不住了就想在临死之前过一过皇帝瘾,于是穿起黄袍,身登大宝,定都衡州。咱们听得他做了皇帝,更是唏哩花啦的狠打,他几个大败仗一吃,又惊又气,就呜呼哀哉了。”齐乐道:“原来如此。倒便宜了那厮。”孙思克道:“吴逆死后,他部下诸将拥立了他孙子吴世璠继位,退到昆明。赵二哥打到昆明,把吴逆的大将夏国相、马宝他们都抓来斩了。吴世璠自杀,天下就太平了。”
齐乐道:“昆明有一件国宝,却不知怎么样了?”孙思克道:“什么国宝?属下倒没听说过。”齐乐道:“那是件活国宝,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了。”孙思克笑道:“原来是陈圆圆,可没听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乱军中死了呢,还是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