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话,没回答。
只是一直在看着我笑。
那个笑容真美。
后来我才知道,国际奥委会因为她而修改了参赛规则,未满十四周岁的运动员不能参加水上项目。
我永远都无法超过她留下的这个记录。
这不是一个记录,而是一条规则。
我永远无法超越她,永远不可能缔造出比她更优秀的神话。
即使再怎么不甘心,始终也没有机会再证明给任何人看。
这世界上永远不会再诞生比她更年轻的世界冠军,永远不会有人能够忘记我眼前的这位空前绝后的王者。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居然会觉得松了一口气,觉得轻松了许多。
我不明白。
难道我竟然会因此而觉得庆幸吗?
我不明白。
☆、第 6 章
“又得冠军了,感觉很好吧?”
这个问题是我心中最常想的,那年第七届世锦赛我们有四块金牌入账,她意料之中的得了十米台的冠军。我们全队出动,一起为我们的新老冠军庆功。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金牌,我的心中又一次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触。
我想起了她站在领奖台上,挥舞着双手对台下微笑的时候。
那一刻她身后纵横的光芒犹如一双金色的翅膀。
她明明就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可实际上却和我距离那么远。
那双金色的光之翼和她融为一体,耀眼的让人嫉妒。
我几乎抓不住她,感觉她随时都会与光明一起飞向更远更高的地方。
她走过来对我微笑,把脖子上的金牌摘下来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刚刚从水池里出来,身上还滴着水。
金牌好重。
“就算嫉妒,也不应该这样和师姐说话。知道吗?”
“你不是我师姐。”
“不是说好了,等我拿到了三米板的奥运冠军,你拿到了十米台的世界冠军以后,你就叫我师姐吗?”
“你还没拿到。”
“我会的。”
我不懂她这样的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可我相信她说的没错。
我不是相信她能够从我的手中夺走三米板的冠军,而是相信我自己可以在她的手里拿走十米台的金牌。
她拿过我的毛巾,带着笑帮我擦着滴着水的头发。
“不擦干的话会感冒。”
她还是那么笑着,笑的那么轻松,笑的那么漂亮。
我心胸之中所积攒的那些不甘心,那些恼火,那些愤怒,那些嫉妒,一瞬间像是被她的笑容所引爆,像是火山爆发一样汹涌的自心底冲了出来。
拦住了她为我擦头发的手,猛的推开她,躲开她的怀抱,我往后退了一步怒气冲冲的对她喊道:
“你根本就不懂!”
“嗯。”
我原本想控诉的那些话竟然都被她这声『嗯』打回了原型。像是拼命挥出了一拳却落了空,所有积攒的力量都打击在了空气里。那本来应该烧毁我和她之间貌似平静的队友关系的怒气,一下子消失靡遗。
“你也是。你根本就不懂。”
她收起了笑,第一次显得落寞。
我才意识到她其实也不过是个才十几岁的孩子。
“拿一块金牌给我看看吧,明年。”
明明她就站在我面前,我却有一种触摸不到的无力感
她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动了动,但却没有躲开。
那份沉重十分温暖,我不想放下。
但口中依然倔强的说:
“我会拿到金牌,但不是为了给你看。”
绕道我背后,双手环在我肩膀上,抱紧了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平稳的心跳。
“嗯。好。”
我没挣脱。
我身上还滴着水,打湿了她的领奖服,也打湿了金牌的缎带。
那时候我13岁。她16岁。
我们都不懂。
除了跳水,什么都不懂。
☆、第 7 章
1995年,队里又一次升起了一颗被誉为天才的新星。
田亮。
16岁就已经拿到了好几个世界冠军的头衔,在那方小小的十米台上,田亮成了和『她』一样的少年英雄。
我习惯用『她』来代替她的名字。
田亮把他城运会的金牌送给了我。我收下了。
队里的人起哄,我也不介意。去年『她』那块世锦赛的金牌至今仍然在我的手里,如果要起哄的话,显然世锦赛女子十米台的金牌要比他这块城运会的金牌贵重的多。
那块写着她名字的金牌,至今还放在我的枕头底下。
我想过把它收藏在一个更显眼,更能起到警醒作用的地方。可是最终我还是认为每天枕着它睡觉,把它压在枕头下面更能让我注意到它。
睡觉时我习惯俯卧,把手放在枕头下面,手心压着那块冰冷的,沉甸甸的,缎带上写着『伏明霞』的金牌,每晚带着对她的追赶入睡。
在梦之队里,金牌似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礼物。
我想,当我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块金牌,我应该会第一时间拿去给『她』看吧。
看,我成功了。我并不差,很优秀,优秀到世界第一的地步。你曾经送给过我的金牌我至今记着,现在,这块金牌我还给你。
那个刹那我忽然觉得自己的金牌似乎是为她而战。
荒谬。
我不愿意承认我不如她,她要求兼项学跳板,我就申请兼项练跳台。她盯上了属于我的三米板,我看中了她脚下的十米台。
转眼匆匆,我和她都拿到了世界杯的入场卷。接下来的这场比赛成绩将会决定奥运会的参赛资格,我不能输。
这么大的比赛,我和我的搭档王睿和邓琳都是第一次参加。然而一同来的其他队友,比如熊倪大哥和孙淑伟老哥他们都已经是几朝元老了。
于教练怕我紧张,特地安排我在亚特兰大一切都与平时一样。一样的作息时间,一样的饮食安排,一样的住宿环境,一样的训练日程,一样的寝室搭配。
事实上我确实是紧张的。
我的室友还是她。
万年不变。
就好像她在十米台这个项目上的金牌一样,从没改变过。
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她摆弄着教练送给她的幸运钥匙扣问我:
“你说,我能赢,还是池彬姐赢?”
我侧躺在床上,背对着她。捏紧了被角。
--她甚至没有怀疑过自己初战三米板的成绩,面对上一届世界杯的十米台冠军,她也可以轻松的面对。
可相比之下,初次参赛的我却怀着紧张和亢奋躺在床上无法入睡。
……这是怎样的差距。
“睡了吗?”
我不回答。
“拿个冠军给我,好吗?”
再一次听她提起了去年的约定,我的心中狠狠的震动了一下。有些惊喜的发现原来我不是唯一一个记得这个约定的人,也开始以为自己的挑战终于被她所重视。可是就算这样,我却依然忍着心里想要回应的冲动,用最冷淡漠然的语气回答:
“我会拿金牌,但不是为了你。”
“你就是为了我,我知道。”
——你以为你是谁?你要我拿我就拿吗?
我在心里这样不服气的回答着,但不想在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和她争执,于是把被子盖过头顶,隔着被子闷闷的“嗯”了一声。
我痛恨她那自以为可以掌握一切的语气,我讨厌她那仿佛知道一切的神情。
她能够这样自在的跟我讲话,无非是因为她比我更加优秀而已。而我,早晚有一天要站在比她更高的领奖台上。
第二天开始比赛,一路顺利。全队都披荆斩棘,每个人都拿出自己最强的一面。
太过亢奋的我,在双人板的表现上还算是可圈可点,而在属于她的双人台上,我却抑制不住的觉得紧张。心在狂跳,叫嚣着不能输给她。
一个小小的失误,并不严重。
我有惊无险的拿到了双人板台的两块金牌,也拿到了亚特兰大奥运会的入场卷。
这张门票,代表着我终于有机会和她一较高下。
双人跳台和双人跳板的两块金牌并没有让我心满意足,我清楚,这金牌只不过是开胃菜而已,单人才是大戏。初出茅庐的我斩获的两块金牌,远不如她在跳板跳台两个单人项目上斩获的一金一银那么抢眼。
面对着记者的闪光灯,我笑不出来。
最大的赢家不是我,我不是那个第一名。
当天晚上,教练给我们放了假。没有得到第一名的我依然很兴奋,毕竟这是美国,毕竟我们都只有十几岁,抛开训练,抛开金牌,都只是好奇贪玩的孩子。
“晶晶,我们出去逛逛?”
“……不去。”
“我不会英文。”
——难道我就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