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王子的一切荣耀,都让人想为他欢呼喝彩。
我也和队里的每一个人一样,对他的成绩充满羡慕和尊敬。那个跟我几乎同一时间进入国家队的毛头小子,现在成了一个拥有八块腹肌,笑起来露着虎牙,充满了自信的勇气的跳水王子。
很巧的,他的目光和她相交了。我清楚的看见了我那位师姐眼中闪过了傲慢和不可一世的火花,也看见了田亮躲开了她的凝视,然后深呼吸,摇了摇头缠紧绷带,握紧拳头。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气场’这个词,但是在我看来,田亮在她的面前还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
就算在别人面前他已经是卓有成就的新星,但在这位久经沙场却依然年轻的世界冠军面前,田亮还是太稚嫩了。
或许两个人的差距,只是因为田亮是‘跳水王子’,而某个眼含笑容的人,是公认的‘跳水皇后’。
不管是全队最努力的我也好,还是全队上升速度最快的田亮也好,我们都不如她,并且永远也不能超过她。这种差别不是年龄的差距,而是超过了年龄之外的,天赋上的碾压。
我独自一个人笑了,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觉得开心、快乐。或者这一声‘师姐’,不仅仅是称呼上的改变而已,而是证明我已经不再讨厌她,只是讨厌『伏明霞』这个名字背后的压力,讨厌那永远压在我背上的沉重。
她很优秀,但这并不是她的错。
我不应该因为她比我优秀而迁怒她,当然,也许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只是不愿意去执行这一份宽容的心胸。
不论如何,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就在我能够坦然的喊她『师姐』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放弃了那些过去的情绪。
当天晚上训练结束时,我再叫她伏明霞的时候,她已经会收起笑容,然后不轻不重的捏住我的耳朵,佯装以大欺小的逼我叫她师姐。而我也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收起了自己那持续了几年的别扭和无用的倔强,按她所要求的那样叫她。
“伏……”
“嗯?”
“……师姐。”
她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我微笑。
“师姐……你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
“比赛……很快就来了……”
她没说话,安静的握住了我的手。
黑暗里,我看不清道路,昏暗的街灯照在下过雨之后的小路上,只能听见青蛙和不知名昆虫的叫声,以及我跟她的脚步声。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任由她牵着我的手领着我走,她的手很软,温暖而干燥,带来一种洁净的安全感。
我真希望这条通往宿舍的路永远没有尽头。
“高敏姐前几天回来过,她说亚特兰大她会去看我们比赛。我害怕……”
“你注意过你叫我‘师姐’的时候,那声音是什么样的吗?”
“……什么?”
“很乖,很可爱。还有你现在的样子,都让我想到了以前的我。”
“你?”
“嗯,我第一次参加奥运会之前,也是这样。”
从我听说她的那天起,她就是战无不胜的。我几乎忘记了她也曾经有过初出茅庐的那天,忘记了她也曾经跟我一样除了跳水之外一无所有。
“我那时候也很紧张,很害怕。但没有你这么幸运,没有人安慰我,更没有人鼓励我。就连于教练也觉得我只不过是个小孩,根本没资格和能力去跟外国的那些运动员比。反正那时候中国跳台只是刚刚起步,有敏姐在,三米板的金牌握在手里,十米台跳的好不好都无所谓。”
“……后来呢?”
她说的不多,并没有跟我诉苦。而我试着去体会了一下她所描述的那种无助感,觉得毛骨悚然。
“……后来……我就去了巴塞罗那,拿了冠军。”
“你不害怕吗?”
“怕又怎么样?反正输了又不会有人骂我。对吧?”
我沉默了。
没错,那时候她初入赛场,不论输赢都不会有人责怪一个不满十四周岁的孩子。可是我呢?我又有什么理由,在失败以后去请求别人的宽容呢?
“后来我发现,大家的眼光都只会放在赢了的那个人的身上。关于输了的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我不懂她的意思,稍微抬起了一点头,看着她。
“只要金牌没丢,不论你发挥的是好还是坏,都不会有人骂你,批评你。只要金牌还是在我们手里,跳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所以呀……”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站到了我的面前对我笑。
“……所以你只要想办法超过我就可以了,我会把这块金牌拿在手里,等你来抢。你发挥的够优秀,这块金牌就是你的,你发挥失误,这块金牌就是我的。表现得好,一切荣耀都会降临;失误了,所有的焦点我都会替你挡住。”
“晶晶,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我会跟你一起去亚特兰大,像上次一样住在同样的酒店里,一起走进赛场,跟每一场训练一样,一直陪着你。”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她抱住了我。
五月份的天还不是那么温暖,在晚风里有些凉,这丝不明显的寒冷,如今却被她的怀抱所温暖。
我几乎记不起上一次被人这样珍重的拥抱是什么时候的事。
感受着她的呼吸,闻着她身上的味道。这个拥抱,我应该永远都不会忘掉。
“你会陪我吗?”
“嗯。会。我会一直陪着你。”
“……嗯。”
无言的,紧张而稚嫩的我,在雨后的昏暗小路上,伸出手紧紧的拥抱着这个为我带来了一切的世界冠军。
没多久,我听说她放出了豪言,对两个月以后的奥运十米台金牌势在必得。有许多人敬佩她的自信,等待着她再一次登上最高领奖台大放异彩;但同时更有许多人嘲讽她的狂妄,幸灾乐祸的想看她狠狠的跌落神坛。
一时间,她超越了所有备战奥运会的其他名将,成为了风口浪尖上的舆论焦点。
就连一直对她宠爱有加的于教练都批评她太过嚣张,即使有信心夺冠也不该如此猖狂,更何况,队里的人都知道,这枚十米台的金牌,她并不一定就能够100%的胜券在握。
她什么都不说,不解释,宁愿让人认为她真的那么目中无人。
☆、第 10 章
“你说,田亮能赢吗?”
重回亚特兰大,上次比赛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我们还是被安排在上一次住过的地方,住在她跟我住过的房间里。她还是夺冠的大热门,我还是红花下不起眼的陪衬。
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一次,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嫉妒的我了。
于教练对于她狂妄的态度十分不满,私下曾经数次暗示我让我努力超越她,成为队里的顶梁柱,主心骨。毕竟,我是队里唯一一个成绩可以和她媲美的乖学生。
我想超过她,真的想。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有多想赢她。
我跳水也已经快要十年了,我也想拿一块有分量的金牌,证明给所有人看:郭晶晶不比伏明霞差。
……至少,我想证明给她看,我并不是一个只能跟在她身后被她施舍宠溺的废物而已。
现在,那个我一心想要超越的世界冠军就坐在我旁边。听了我的话以后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不屑的说:
“就凭他还想赢萨乌丁?孙淑伟都不敢说百分之百能压住那个老毛子,田亮那个毛头小子就算了吧。”
话说的如此老气横秋,可是其实她也并没比那个‘毛头小子’大几岁。
每一次说起田亮,她就会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敌意。我认为这是她对于晚辈的蔑视,因而有些觉得不服气。
“那男子那块金牌怎么办?”
“怕什么,不还有熊倪呢吗?”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其实在心里,我是希望田亮能赢的。对我来说他就像是男队里的我,面对一重重的压力,毫不怯懦的争夺着,怀着巨大的野心努力着。
她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而是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枕着双臂躺下,然后问我:
“晶晶,要是你赢了,你想要什么奖励?”
“你赢了我还有什么奖励,金牌才是我最大的奖励。”
“行,赢了的话,金牌我送你。”
“我不需要。”
我知道,我会赢的。
——这个世界一切都在变,唯独不变的,就是我永远都不会放过她。
1996年7月26日,不到十五岁的我第一次踏上了奥运赛场。
资格赛一切顺利,我和她的分数相差不多,较着劲一起进入预赛。
7月27日,第26届夏季奥运会女子十米跳台预赛。
我以为凭着我的实力和冲劲,凭着我憋了近十年的怨气,我能一鼓作气的发挥的很好。
但实际上,我紧张的一塌糊涂。
我根本不敢听裁判席报出的分数,不敢看记分牌上的数字。于教练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往跳台上走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手脚冰凉,脑海里反复的背诵着技术要领,但实际上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甚至不记得我是怎么做到倒立的。
我想,如果不是有她,我大概会成为第一个在奥运赛场上因为紧张而晕倒的运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