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笑着坐在床上,把金牌在两手之间抛来抛去,完全不把它当成奥运冠军的信物。
“后天的三米板,能赢吗?”
她声音很轻松的说:“没比过,不知道。”
“要是输了怎么办?”
“不知道。”
“你就这样去比赛?”
“不然呢?”
她停止了自娱自乐,用手掌托着下巴往我身旁一趴,态度很从容。
“……不会想逃避吗?”
“逃避?我是你的榜样,我逃了,你怎么办呢?”
“不要自以为是。”
她绕到我身后,很不稳的把下巴架在我肩膀上,脸颊贴着我的耳朵,暖暖的。学着我刚刚的声音,冷冰冰,一板一眼的说
“要是我走了呢?再也不回来了呢?”
……
我没来由的恐惧,发自内心的拒绝去想象没有她的日常,然后兀自坚持倔强:
“走就走,整个国家队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
“但是我喜欢你。”
我一怔,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在心底确认了她说的话以后瞬间心跳加速,脸上不可抑制的开始发烧发烫,一直热到耳后。
“……嗯……我也很喜欢你阿……喜欢你,喜欢于教练,喜欢田亮,喜欢胡佳……”
她冷下了脸,挑起眉,侧过头,不太满意的看着我。
这个表情很少能够从她脸上看见。
“喜欢我,和喜欢田亮,是一样的吗?”
我愣住了,我知道这副神情一贯是她生气的前兆,可我不明白自己上一句话有什么问题。有些莫名其妙的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
『当啷』
她忽然把自己手里的金牌扔到一边,眯起眼睛抓住我的手腕,推开我怀里抱着的吉祥物公仔,弯下腰凑到我面前,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零。
“我喜欢你,不是像喜欢队友的那样喜欢,是这样……”
……
被吻了。
……
不是蜻蜓点水那样碰一碰就结束的吻,是温润的,深刻的纠缠。深刻到我现在还记得她嘴唇的温度,记得她舌尖的热度。
不会缺氧,也没有紧张惊讶到忘记呼吸。没有尖叫,没有推开她,更不会去咬她。
我闭上了眼睛。
没有原因。
七月盛夏,在地球的另一半,在她第二次成为奥运冠军的晚上,头发还没干的我和火冒三丈的她,在一家住了好多天但却仍叫不出名字的异国酒店里,跪在柔软雪白的床上……
接吻了。
奖牌扔在地上,精致到奢侈的缎带上写着她的名字。此时此刻那枚金牌和我的运动服纠缠在一起,就像我和她的命运。
莫名其妙的难解难分,稀里糊涂的纠缠不清。
这是我最讨厌的一个人。非常非常讨厌。
我讨厌她的自以为是,讨厌她伪装在骄傲之下的平易近人,更讨厌她伪装在刻苦训练之下的独一无二的天赋,
她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最讨厌的。
但现在,我和这个我讨厌了五年的世界冠军,接吻了。
☆、第 13 章
这个吻一直持续到我因手腕被她抓痛而从温柔里惊醒。
然后我意识到这个吻有多危险,继而开始想从她的手里挣脱。
放开我之后,她的眼神有些闪烁,然后我注意到自己的手腕上有一片绯红色的指痕。
我终于从她的身上闻到了紧张的味道。
“现在……你明白了吗?”
“……嗯。”
“所以呢?你呢?”
“什么所以?”
她急了:“我喜欢你,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回答?”
一瞬间我被悲伤逆袭。
这早就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起『喜欢』,然而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已经比过去更加成熟,于是这句『我喜欢你』,也变得更加沉重,更让人不忍拒绝。
可即使我心中有再多的悸动和雀跃,我又能够对她回答什么?
她有她注定该去拿的冠军,我有我天生要追求的目标。
『喜欢』
这个词需要资本,然而,我们除了命运之外,一无所有。
我们都一无所有。
“你是女的,我也是女的。于情于理你都不应该喜欢我,这是不对的。”
--事后回首,这番话简直可笑。
然而当时的我并不那么认为。
“不管应不应该,不管对不对,我喜欢的都是你。”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她眼眶似乎有些发红,眼睛湿漉漉的。
气氛很焦灼。
平心而论,我是喜欢她的。
至少如果不论将来如何,假如能够活在当下,我最最希望追随的就是这个人。
但我不敢承认。
我真的不敢。
尽管稚嫩,但我已经明白,面对这样的感情,坦然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我讨厌你。”
她怔住,然后抓住了我的手腕,强迫我和她面对面。
“看着我。”
我不敢抬头。
“我说看着我。”
我拒绝。
“到现在你还说你喜欢的人不是我?”
她语速很快,失去了她一直以来让人钦佩的镇定和温和之后,伏明霞这个传说中的人变得更加真实。
更让人无法反驳。
……可我没有能力给她回答。
我做不到。
然后抬起了头,抿着唇看着她,喉咙发紧。
“我没有喜欢你。”
--我明明就是讨厌你。
你是我在懂事以前就如影随形的压力,是我全部努力所谓之的目的,是我刻在骨髓最深处的讨厌和嫉妒,是我可能一生一世都不可能超越的阴影。
--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最在意的人。
--我所最不愿意面对的人。
日以继夜。
……师姐,放过我吧。
我这样想着,然后真的这样说出来了。
“师姐,放过我吧。”
“你就是想这样逃避下去吗?”
对,我就是想逃避下去。我就是不愿意面对。我就是不想承认也不想拒绝,我不想得到你,更不愿意失去你。要是能选,我宁可一辈子都不遇见你。
我就是那么懦弱,懦弱到唾手可得的拥抱都不愿意勇敢一点点。
“非要有一个答案吗?非要拒绝你吗?我只是想要赢你而已,为什么非要有那么多问题?安安静静的跳下去不好吗?”
我好像太激动,好像是歇斯底里了。
练跳水的人没法靠坠落释放压力,因为我们永远在不断的坠落下去。
我希望现在站在跳台上,然后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跳下去。
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然后深呼吸着低下了头。
“……你只是想赢我吗?”
她声音很闷,像是跟我隔着一片海。
我无意识的点头:
“对。”
“其他的都不重要?”
“对。”
“我的成绩对你来说比我本人更重要?”
“对。”
“……那要是我走了呢?再也不回来了呢?”
“永远都不会改变。”
她点了点头,然后从我床上下去,安静的没有说话。我盯着某一处无意义的发呆,听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听见她打开门,听见她关上门离开。
她走了以后,这个狭小的房间变得更加压抑而逼仄。
我讨厌突如其来的安排,讨厌这些不可控制的复杂变化。最好什么都别问,什么也别说,只要一直持续下去,像以前的每一天那样简单明了。没有什么选择,也不需要太多思考。只要服从安排,然后每天训练,比赛,训练,比赛。
我不愿意让自己和她的关系透不过气。
好像是一头扎进了深蓝色的水里,隔着水模糊的看着天棚上刺眼的灯光,扭曲了我想看见和不想看见的一切,
……
灯光好亮,眼睛觉得好涩。
……
然后醒来时是第二天的清晨,房间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