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我说说她的事吗?”
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二〇〇,暗地里琢磨如果她拒绝的话我该怎么让话题继续下去。而她神色如常,凝视着照片上的李宁玉摇了摇头。
“她永远都是那样,永远都是照片里的这个样子。”
我无可否认,照片中的李宁玉与我在南京所见到的李宁玉确实几乎没有任何差别。除了眼神。
“那你……后来又去见过她吗?”
我不知道二〇〇到底有没有见到过李宁玉那样空落落的眼神,我想如果她见过那样的李宁玉,一定不会忍心再继续跟她天涯相隔。
果然,二〇〇摇了摇头,把膝盖上的书翻开,将李宁玉的那张老照片放进去收好,随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没有再见到过她,不想见,也不敢。”
胆小鬼,我忍不住在心里骂她。
可其实我并不是不明白。
其实我猜,就算那次在南京见到李宁玉的时候真的告诉她二〇〇还活着,李宁玉很可能也会像现在的二〇〇这样进退两难。一边难过,一边犹豫,一边胆怯。
人都是会变的,正所谓等闲变却故人心,我想不论是什么人都一定会害伯吧。
如果我没有见到过李宁玉,我又能拿什么确信二〇〇不会失望呢?拿什么确定,李宁玉的心也一样在这国破家亡的十年里还一如往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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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寒冬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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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其实二〇〇是很想见李宁玉的,只是缺乏一个推力。
我想,大概她一直以来默许甚至鼓励我查出这些故事的目的也就是在这里吧:一份动力。
她希望有一个人能听她说起这些事,希望有人知道她内心并不是像看起来那么平静,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在知道了故事的一切以后能够在背后推她一把,让她有更多的一个理由去见李宁玉。
当然,也可能她是希望有一个人在知道这些一切以后能劝她忘记李宁玉,放下这个心结。
我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但至少,我是希望她能够跟李宁玉团聚的。
故事总不能没有结局。
于是在那天晚上以后,我开始偷偷与李宁玉通信,但我真实跟李宁玉无话可说,甚至在唯一的那一次见面中,我也被李宁玉用近乎刻薄的方式驱逐出境。
幸好,只要说起顾晓梦的事,李宁玉便会不厌其烦的与我书信往来。
平时家里的收发信件和取报纸一类的琐事都是我做的,我不知道二〇〇到底有没有察觉我正在她的眼皮底下暗度陈仓,有可能她是默许了我,也可能确实是不知道。
总之我依然这样做了。
远方还在打仗,纷飞而不安定的共和国并没有非常稳定的平民通讯方式。因此我跟李宁玉的信件往来极其缓慢,一封信动辄就要等上十天半月。
好在这并不影响我跟她长期的聊下去。
大概只七八封信,半年就过去了。
又到了冬天。
去年的这个时候,正是我跟二〇〇请假前往南京的时候。年头年尾,浑浑噩噩又熬过了一年。二〇〇一到冬天就有些萎靡,大概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她睡眠的时间明显增长,发呆的时候也比以往更多。
我以为只是因为冰天雪地里她的身体会觉得不适。
一直到她偶然跟我说起,1942年她在冬末年初去了襄庄。
我这才明白,寒冬腊月是顾晓梦的忌日。
我顿时觉得失礼,上一次选择去见李宁玉的时机也许不经意间让她感受到了更多的痛苦。
春节快要到了,邮差即将休息。我本应该赶在年前为李宁玉带去新春祝愿,但在知道了冬天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以后,我便觉得这份佳节祝词不大合适。
自从夏天的那次倾谈之后,二〇〇一直没有再找出过李宁玉的照片。仿佛它根本就不存在。那本夹着李宁玉照片的书就静静的放在书柜不显眼的角落里,从来没有被二〇〇拿出来过。
我猜她是想要强迫自己忘记一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例如这本书的内容,例如李宁玉。
最终,我选择把李宁玉的那张照片从书里拿出来,放进信封里寄给她本人。
这封信我没有写任何字,只有一张照片。我想,她见到这张照片以后也许会明白,顾晓梦一直是爱着她的。
又过了小半个月,除夕终于到了。虽然只有我跟二〇〇两个人,但我和她还是都很认真的对侍这个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我一早上便出去买了不少做年夜饭的材料,还买了些灯笼鞭炮和红纸回来。二〇〇每次过年时都会亲自写一副春联,辞旧纳新,叫我在除夕的下午贴出去,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时候再揭下来跟她一起烧掉。
中午回到家时,二〇〇已经换好了过年时的新衣服,化了一点点淡淡的妆,显得无比精神。很漂亮。
见我回来了,她招呼我把东西放下,去书房把砚台和毛笔拿出来写春联。二〇〇写字是极好看的,毕竟是专业人员,字体也素来多变。她书房中有些书里有注释眉批,每一本书上的眉批都是不同的字体。如果不是曾亲眼见到她往书上提字,我绝不相信那些字都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
每年写春联时二〇〇的字体都是相同的,我揣测这就是她本人的字体,没有特意模仿任何人,也没有进行伪装。于是尽管我每年只有正月里的半个月能看见,但我还是能记住她的字体。
春联的内容无非是一些吉利话而已,二〇〇写完了字,叫我晾干了以后就贴出去。她身子弱,受不住腊月里的寒风,不能亲自出去贴春联和福字,让她有些惋惜。
我估计其实二〇〇的本性应该是很爱热闹的吧,甚至可能还有些孩子气。
因为每到过年的时候她总是掩饰不住的高兴,要认认真真的操持一大桌饭菜,还要贴春联,放鞭炮,包春卷,扫屋,所有的细节都一一不漏,甚至还要给我和她自己一人包一个红包,晚上压在枕头底下。
这是她一年里最真实的一天,只有这一天,她是她自己,不是二〇〇,不是顾晓梦,也不是张学宁。
她写好了字就去准备做饭了,我拿着浆糊出去贴春联,她还在屋里催促我快些回去替她帮手。
被她感染,我也觉得喜气洋洋。
走出门把春联贴好,踩着凳子再三对正,生怕不小心贴的不牢靠或者歪了。
清晨下了一场小雪,四九城外冷的要命。雪化成了一层薄冰,站在小凳上贴春联的我十分紧张。
这时候,由院子外进来了一个女人,她穿的太少了,戴着厚厚的一个兜帽,没戴手套的手掐着衣襟挡风,却还是被寒风吹的打颤,指尖眼看冻的发紫,再不赶紧泡冷水的话非要冻伤不可。
寒风里这个女人步履坚定的往我这里走来,风很大,卷着清晨时的残雪。乌云一团一团压在天上,我看不清这人的脸。
这女人背着风,视野是很清楚的。看见了我刚刚贴好的春联,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春联,墨迹干透了,但红的光鲜,一看就是刚写的。再看那个一动不动的女人,我顿时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十年了,但只需要几个字,她仍然能认得出二〇〇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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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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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门口,她站在春联前。
我和李宁玉都各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寒风刮过脸颊,我跟她都没有回过神。
直到远处忽然间亳无预兆的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把我跟李宁玉两个人都从吃惊中拉回现实。
李宁玉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捏着衣襟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了些,走到我面前问我:
“这字谁写的?”
我知道瞒是瞒不过去的,更没打算要瞒着她。我看到她的嘴唇白中泛青,指尖也冻的发紫。如果就这么站在腊月的西北风里跟她解释,恐怕李宁玉一定是要生一场大病的。于是带她进了门,替她把冰冷的连帽斗篷摘下来。
她身上还沾着些被风卷起来的雪,一进门就被屋子里的热气融成了水。我拉着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她身上被风吹透了的衣服脱下来,拿过二〇〇平时常披着的毛毯拿给她盖在身上,又再倒了杯热茶给她,摸摸她的手,还好,不是很严重。
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她解释正在厨房中等着我一起做饭的二〇〇,于是只能假装忙碌来拖延时间。李宁玉没有急着再追问我那幅春联的来历,安静的拿着茶杯坐在沙发上看着家里的环境。
我猜到恐怕要立即穿帮了。
我相信李宁玉跟二〇〇之间能够有那种心有灵犀。
她不需要见到二〇〇写的东西,也不需要看见二〇〇本人。只要站在这里,她一定就能感觉到顾晓梦就在这里。
李宁玉喝了几口茶,终于从寒冷之中缓过神。转过头又一次问我:
“门口的字,是谁写的?”
……
我沉默,不知道能怎么跟她说。
我注意到李宁玉的眼神不再像在南京时候那么空洞,稍微带有几分水雾,让我想起沈静。而她的眼睛与沈静不一样,是一双上挑的,有些妩媚,却偏偏又有一对英挺的眉,蓦地有些许没来由的倔强。
好像她身上所带有的抗拒和防备都被温暖的房间所融化。
“你倒是说话呀。”
看我半天没回答,她有些着急了。李宁玉把手中的茶杯往玻璃茶几上一放,发出了刺耳的碰撞声。我额头见汗,不知道能从何说起。正好这个时候,我看见二〇〇身上围着围裙,手里拿着一把锅铲从厨房里出来,一边走还一边笑着跟我说:“你可真慢,贴一副对子也要磨蹭半天……”
看见我站在沙发对面,二〇〇有些奇怪的对我歪了歪头,语气里带着疑问的看向沙发:“怎么了?有客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