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珠听他说玉山如何,又忖那琵琶伎的为人,只道果然一点不假。她便仿佛亲眼见了那人病恹恹歪在栏杆边,蹙着眉头撕桃花笺的模样,于是掌不住笑得更厉害,因对那王大公子说:
“嗳哟,你可千万劝着他些,那些个纸啊诗啊,也怪可怜见的呢!”
那王进心知玉山脾气,闻言虽然想笑,却忙道:“且住了罢,他虽不来说你,但却是要拿我开刀的。”言罢一顿,又低头忖了片刻,说:
“只是为着此事,园中众人难免不安,多少要交代一番,你道如何才好?”
盈珠也知他的意思,心说你王大公子亲自登门,难道还有推拒的理。便一展娥眉,伸手理了理头上珠花,慢声道:“哼,兜来转去说了恁些好话,最后少不得要我来做这个恶人。罢了,你就说我是个母药叉,阎王婆,怒将起来便把人打发了。”
“这却不会的。”
王进被她说得也笑,又胡扯了几句,便转身告辞。而那王大公子既知会过了盈珠,便也容易办事。午膳后便将众人召进主屋,将香柔一事仔细说了,禁止众人私底下风言风语,临了又教大家宽心。众人听了,至多不过觉可惜可恨,倒再无那些惴惴不安了。
只是玉山难免还要记挂在心,毕竟他是当日做主之人,与别家不同。某日晚,那琵琶伎在床上翻来覆去,瞪着眼睛看头顶的雕花藻井。月光清清冷冷,雕花朦朦胧胧,忽然凭空生出几分凄凉意境来。他又念及当日香柔给他叩的三个响头,那里面到底是恩是恨,是悲是喜,竟一时也说不分明。他与香柔实然并不熟习,却深知那姑娘断然不是个坏人。纵然从前言语间虽开罪过自己,也到底诸般求情讨饶,改过自新。
如今,好端端的,竟不再见了。
玉山叹了口气,心中不快,索x_ing要翻身下床,却被王大公子抱了满怀。王进从背后环着他,用下巴抵着那肩窝,在他耳边嗡声嗡气的说:“睡不着?”
那琵琶伎闻言默了一会儿,忽然扭头吻了吻王进的脸颊,小声道:
“我那日失策,究竟没曾想,盈珠竟会狠心撂她出去。若我再周到些,是不是……”
“没有的事,盈珠向来说一不二。她既然开口,便是铁了心了。说到底,这也是她们主仆二人的事情。你不过是个调停纾解的,若她们自己放不下,你可有甚么办法呢?”
玉山听他宽慰,心中却依旧不安,他反握住王进的手,疾道:“我可是变了?从前那样为凭月豁出命去,如今……如今莫不是被那金玉晃了眼,锦绣遮了面?”
王进知他从来心思太过,恐忧虑伤神,便连忙抱紧了他,又对他道:
“你依旧是你,不过事事不同罢了。你且放宽心去,我想,究竟无人会怪罪你的……”
那琵琶伎听罢,暗道实然世人如何都与他无谓,他所求唯有王进一个罢了。如此,又想那人现在与自己朝夕相对,睁眼可见,伸手可触,也算乐事一桩,便多少轻快了起来。于是他转身,复又舒了眉眼,躺回那王进怀里。
放下这些不提,四月二十九日,老斥国公六十大寿,府中摆下了流水筵席,京中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前去拜会一番。而那王进作为长子,断无不去的道理,于是又是一阵依依不舍。他自二十七日起,就絮絮的,向玉山说着此间利害。但究竟不知,那琵琶伎实然并无太多牵挂,暗忖毕竟不过是从城南到了城北,总不至于有甚么万一。只是因此骤然想起去年除夕的事情,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玉山有时觉得,锦园中的王进或许与锦园外的王进本就是两个人,前者散漫无拘,后者却是泱泱斥国公府的未来主人。虽然那王大公子与他发过无数誓言,许过无数承诺,但离开了锦园又究竟如何,竟然无从考证。或许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金雕玉砌,是仅存于这方天地的幻景。当某年某月,这幻景破灭的时候,一切归于赤条条来去,甚至他玉山自己,都变做了一个故事里的姓名。
这种情感,在那王大公子翻身上马的一瞬到达了顶峰。漆黑色的汗血宝马依旧健硕,那黄金辔头,嵌玉马鞍,也依旧闪闪烁烁。玉山没由来的一阵害怕,生怕这马蹄一去便再无来日。
“伯飞……”
王进听他一声唤,回过头来,见那琵琶伎眉眼郁郁,眼中似要落下泪来。便忙拉着缰绳俯下身去,睁着眼睛看他,关切问:
“怎么,到底放心不下?”
玉山见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仿佛要照出人影来的眼睛,顿时有些局促。他却不敢吐露那真心实意,只好瑟瑟道:
“伯飞,我……”
王进看他那支支吾吾的样子,忽然间明白了大半,便展颜一笑,道:
“你若真放心不下,我便带你去就是了。不就是斥国公府么,你也去过的,二老若问起来,就说你是玉山,是我的人。”
“瞎说甚么胡话……”
“我可从不说胡话的。”王进言罢,向那琵琶伎伸出手去,看他那清秀超绝的面孔,在刹那间又惊又愕,尔后露出一点好似拨云见月般灿烂的笑容。王进心头怦然,一把将他拉上马来,缰绳一振,便绝尘而去。
玉山环着王进的腰,将脸颊贴在那宽阔脊背上,见四周景物飞逝如云,忽然掌不住眼眶一红。除夕也好,今日也罢,王进总能在刹那间予他此生未见的乍惊乍喜。那些只言片语,那些甚至称不上是笑的表情,都能让他兀自心潮翻涌,久久不息。
行出约半个时辰,便远远见斥国公府门前,人来人往,联袂成y-in。赤红色的彩绸,沿着一路高墙挂设,在府门前结成两朵繁荣的绢花。花下垂着一丈来长的石青色流苏,赤金坠角,珠宝璎珞。流苏边是两个门房小厮,一般高矮胖瘦,俱穿着鲜红色四季团花暗纹罗袍,腰系牛皮蹀躞,脚蹬挖云皮靴。在他们的面前,各自排着如长龙蜿蜒的队列,其中满目富贵官宦,钟鸣鼎食之辈。那些人手持鲜红洒金请帖,在门前依次递上,又点明了家眷人口,方由人引至门内。
王进见状翻身下马,又将那琵琶伎抱了下来,便携着他的手往正门而去。玉山刚想问这马该如何,扭头却见不知从何处赶来一个穿红衣的仆役,径自拉着缰绳,将那马牵去角门了。而四下里已有人认出了那王大公子,向他恭恭敬敬的行礼,口中称什么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