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罢,众人皆肃穆神色,正坐起来,整了整衣襟,皆暗道这玉山是妖怪不成,自己弹曲赫赫似百花齐放,铮铮如金石相击,教出的弟子却清秀俊雅,好似山间明月,流照冰瀑清泉。
环儿见众人屏息凝神,心中落下一半,暗忖这开场总算不差。她深深喘息片刻,又将琵琶横抱,知下一首阳春白雪才是重头。这曲子,玉山先前早交待过的,天下名家无不熟稔,要她细细揣摩。环儿也是个痴人,听玉山此言,便练得没日没夜,几乎倾尽心血。锦园中人皆谓她战战兢兢,怯懦太过,殊不知,正是这等怯懦之人,方会反复斟酌考量,勤勤恳恳,万不敢焦躁冒进。那丫头见满座平静,顺下眉眼,将一只纤纤素手高高抬起——
刹那间,挥手落下!
一段清脆乐音自那琴弦蹦跳而出,跌进无边夜色,勾起无限春风。
举座闻声一愣,恍惚以为那台上坐的是京中魁首,锦园玉山。而其中又有几位公子,颇精通音律,未听她弹完四拍便掌不住点头称好,又惊又叹。
如此,待琵琶声渐悄,满座皆不料今日竟有这般奇遇,是以未带多余的缠头珍宝。但那曲子甚妙,不赏未免不妥,便纷纷从腰上手上,解下玉佩扳指,让人呈到台前。环儿见满座一阵慌乱,抿着嘴轻轻的笑。
小厮们鱼贯而出,手捧描金漆盘,盘上五花八门,金玉琳琅。环儿展眼看过了,暗忖不好得意太过,便施施然向众人谢恩。正在这时,她却眼前一花,定睛看去,一团红纱便掷进了她怀里。那环儿拿着红绸,未见过这等阵仗,无计可施,便慌忙回头向后台看去。
盈珠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头上的珍珠步摇一颤一颤。她对那丫头说:“还愣着作甚么,快缠了头行礼!”
环儿闻言,手忙脚乱的将那红纱顶在头上,眼前霎时蒙上一层绚烂殷殷,烟霞满天。她见那台下鼎盛风光,耳中喝彩雷动,忽然鼻尖一酸,堕下泪来,喃喃道:
“公子,奴家没给你跌份丢脸……”
言罢,便转身下台,眼泪却是再止不住的。
而那庑房里的众人,见她深受器重,纷纷迎上来向她贺喜恭维。环儿不敢受他们的礼,诺诺的一一谢过,又将今晚所得缠头,悉数给了玉山。那琵琶伎知道了,便将她唤去,送她一对白玉如意,教她带着去看望盈珠,为衣饰之事当面酬谢。环儿连忙应下,不敢怠慢,又往葳蕤堂与盈珠拜会。
话说盈珠那日,在主屋闹得天翻地覆,伏在榻上哭晕过去,醒来以后,竟越发看开了。她只道炎凉苦乐,命数无常,便将从前那些泼辣脾气一概收了,争强好胜的野心也一概灰了,只安心唱曲度日。盈珠见园中歌女乐伎,少有管教,而李全究竟是打理小厮奴婢之人,不便出手,玉山又因着王大公子的事情,更加不敢c-h-a足。便向王进与李全将此间缘由细细说了,讨要了个执掌之位,帮衬打点,倒也上下和乐。
她见环儿进门,便笑:“我还当是谁,竟是你这个俏机灵!”
环儿闻言,向她行了一礼,说:“方才那些缠头,少不得要谢了公子。我正要回去拿东西单送你,公子见了,问了两句缘由,便让我带一对白玉如意过来。我也只好借花献佛了……”
“好好好,玉山那得意人的东西,收下还沾几分喜气呢!”盈珠伸手将那锦盒接过了,又道:“你如今上了台,多少也算个人物。非是我多事,将来若还挤在琳琅阁里,究竟不成个样子。”
“这我也都明白,只是一来我放心不下小雀,二来又舍不得公子,拖拖拉拉的,不知该如何……”
盈珠闻言,忖了半晌,忽道:“我给你出个主意,那琳琅阁四周空旷,不如扩建两间挟屋。玉山那东西堆得满倒座房里都是,每年蠲出去不知多少,被虫蛀了的,水洇了的,更是不计其数。也正好一并搬了过去,免得暴殄天物的。”她言罢,见环儿神色迟疑,恐她是不好开口,便又道:“你只管交与我去说,但眼下正忙,恐怕到年末才能动工……”
环儿听她字字殷勤恳切,心中感激不胜,忙向她道谢,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聊到交三鼓时方散。
放下这些不提,八月十五日,王进搦笔拟帖请秦澍、明玉、何远三人赴中秋夜宴。秦与何二人未见多言,只是明玉家教甚严,此前往锦园去,已是借了秦澍托辞,中秋之夜便更难脱开手去。幸而秦澍登门拜访,使了个金蝉脱壳,言他是往文社联诗去的。他父亲明琅一想,联诗究竟是风雅事,推三阻四倒显自己无礼,便也不再阻拦。
当晚,琳琅阁门前老梅树下铺设一张锦绣花毡,上有矮几四面,乌银酒壶,白玉酒杯若干。四下里月白风清,树影阑珊,足有几分幽静诗意。而那王大公子正站在门前,穿一领鲜红色蜀锦团花缂丝袍,雕金带銙,珍珠发冠,眉眼间顾盼风流。他远远的,见两个引路小厮执洒金灯笼踏夜而来,身后是秦澍明玉二人,便舒了颜色,笑得愧杀春风。
那秦澍穿一袭檀木色绣嫣红茶花罗袍,外罩墨色大氅,系玛瑙蹀躞,勒抢珠抹额,愈发显得眉秀而长,眼光而溜。在他身边,那明维德袖着手,穿月白流水暗纹缎袍,水沫玉带銙,头发拿玉簪松松绾了,既素且雅,与那月光相称。
二人见了王进,忙迎上去与他寒暄,说了几句近况好歹。那秦、明二人因不见玉山,便问缘由。王进听了,面上泛起一股宠溺神色,温声说:
“他寒症初愈,受不得风,便不同席了。”
“我正道你露天赏月,别有一番风雅趣味,却怎料是少了他。如此,究竟不如在那水榭里,喝几杯薄酒,映几点烛光。”
秦澍听那玉山不在,面有憾色,又皱眉说:“我听闻那寒症虽非重病,但拖得久了,却也要生出不好来。可是吃过药,请过医了?”
他话音刚落,不防楼上有人笑道:
“药是吃了,医也请了,只是这王大公子太过蝎蝎螯螯,又霸道不让人的。”
王进闻言着了慌,疾道:
“哎哎哎,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这没良心的……”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向那琳琅阁二楼看去,只见那琵琶伎穿着一件海棠红罗袍,正施施然向楼下行礼。他一张面孔清秀超绝,虽有些女相,却到底是谪仙样的人物。那玉山行过礼,又理了理袍子,徐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