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仁猛听闻此言,心中轰雷掣电,呆然怔了半晌。却见那琵琶伎道一声告辞,青丝飞扬的转入平明天里,随马车去远了。
锦园中,自玉山走后,王进横竖再睡不着觉,便索x_ing起来写字。当他将那《金刚经》抄至半篇之时,就听楼下悉窣响动,似是有人回转。那王大公子闻声,忙搁了笔,三两步奔下楼去。只见那琵琶伎的眼角眉梢,俱是一片通红,甚至隐隐透出些许血点,但他的神色却极镇定,人也极清醒。他此时正端着一碗热茶,问小雀因何未睡,却扭头看那王进一副天塌地陷模样,笑说:
“你醒着,她们都不敢睡,快去歇了罢。”
那王大公子听他说话间云淡风轻,心中更是不安,忙拉过他的手来,却只觉手中一片刺骨冰凉。掌不住皱起眉头,忖那琵琶伎是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才强撑着架子。便不由分说,将他打横抱起,带上了楼梯。
玉山搂着王进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脖颈边,未行出两步,眼泪便落在那王大公子肩头。王进却不言语,只默默的将他放在屏风榻上,自己也除了靴子盘腿而坐,与他四目相对。
过了半晌,那琵琶伎方幽幽道:
“伯飞,我站在华兴宫中,心里七分是为姑母悲痛,却还有三分……是想到从今往后,天地虽大,却只你一个牵挂了。”
王进闻言,执起他的手来,放进自己怀里捂热了,道:
“你虽然不喜欢我发誓,但只要你说出口的,心里想的,我便一一为你做到,再没有假的。”
玉山听他字字恳切,句句真诚,便也舒了眉眼,
“浑鬼,你哪里又知道我心里想的……我心里想的,只要你无病无灾就好。若你有个万一好歹,我这一条命,且不知往何处去呢?今日我见姑母那样病重,圣上那样痛心,便忽地想起你来。想你若有一日,成了那两人中的一个,我竟骇得无可不可,连话也说不出了。”
“你且放宽心去……”那王大公子见他眼中带泪,慌忙将他揽进怀里,一行抚着他背,一行呐呐说:“好容易劝住的,这会子又哭起来了。你看我甚么时候三灾八难的?再提这些,便要怨你咒我不好了。”
玉山闻言,心说自己是傻子不成,哪有成天把“好歹”、“万一”挂在嘴边的。他忙向那王大公子赔罪,又道:“我怎敢咒你,不过实在乱得很,一时辩不分明……”他说到此处,便又记起在宫中想到的三处忧虑来,因对那王大公子细细说了。王进见他思虑深远,见微知著,更有一番缜密考量,心下暗自佩服不已。
于是二人映着灯火微茫,促膝而谈,将锦园歇台、余家争权两事,前前后后,诸般对策,巨细无遗的说了。而那琵琶伎念着正事,竟也将余妃之死稍稍淡忘了一刻,一双桃花眼中颇有几分冷眼看世的清静通达。
玉山哭了一夜,实然气力已尽,不过为着心中记挂,不肯睡去。待二人将此间经过理顺,万种因果查明,便掌不住松下一口气来,登时睡意滔天而起。他也不管桌上那灯,径自扯过一条锦被,胡乱脱了衣服,靠在那王大公子胸膛上合眼便睡。
王进看他昏昏然低语,摇头苦笑了一番,却又不敢动弹。只好让小雀来灭了灯火,自己则轻轻倚在屏风榻上,也囫囵睡去了。
待到晌午时分,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着照进窗纸。那琵琶伎方因饥饿而睁开眼来,他展眼四望,见那王进姿势别扭的靠在窗边,料想是自己罪过,却又禁不住心中一甜。玉山轻手轻脚的披衣下楼,让小雀端水来洗漱,又喝了一碗粳米甜粥,方缓过神来。只是他那一双桃花眼皆哭肿了,睁着又费劲,只好细眯着眼睛,指使小雀去拿素帛素绫,银簪银带。小雀看他那样子,想笑又不敢笑的,忙掩着嘴慌里慌张的跑了。环儿究竟看不下去,转身拿一条棉布帕子,用冷水沾s-hi了,与他细细敷在眼上。
于是,待那王大公子下楼时,便见玉山正仰头靠在桌边,脸上顶着条素白手帕。王进见状差点笑出了声,心中幸灾乐祸那琵琶伎也有今天,故意要凑过去闹他。只见那王大公子做贼似的屏气凝神,鬼鬼祟祟,挪到玉山身边,低头便照他耳垂舔了一下。
玉山骇得差点蹦起,一把抓下那帕子,瞪着眼睛斥他:
“下流胚子,作甚么呢!”
那王大公子见他神气活现的,心中稍定,便又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细细看了看,说:“我看看……你这眼睛的肿,究竟消下去没有?”
玉山闻言啐他一口,将他搡开,正要发难。却见永禄穿着一袭茶色遍地锦绵袍,腰系牛皮蹀躞,足蹬墨色绵靴,着急忙慌的跑将进来。
那小厮因见二人都在,便与他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称道:
“方才在街上得了消息,说余贵妃薨了。京城上下,一律服素三天,禁歌舞宴饮一月。”
玉山听他汇报,心中纵然悲痛,却已有了预备。况且锦园诸事尚待料理,不是哭天抢地时候。于是那琵琶伎闻言,竟只是咬了咬牙,未曾露出一丝悲切,落下一滴泪来。他坐在堂中,命小雀去与各家通报,若有用度不足,一律往琳琅阁来补。又命永禄去知会李全,日落时分,查验锦园上下服色。若有不合规矩,不分时宜的,一次罚钱,两次掌嘴,三次直接撂出门去。
那王大公子站在边上,听他雷厉风行,心中骇了一跳,便问他:
“怎么了,是我惹恼了你,不至于用这锦园上下垫喘罢?”
“浑鬼,你蝎蝎螯螯扯甚么胡话!”玉山横他一眼,又与他细细道:“我忖着,余家若是想排挤打压,便首先要拿祭礼规矩做开刀。若有甚么闪失,给你扣上个大不敬的罪名,岂是消受得起的?”
王进闻言,只好诺诺的点头,暗道这论心眼子,怕是一百个自己也不及那琵琶伎一个。
岂不料,竟一语成谶。
余妃薨逝之后,又过了四五日,到十月头上光景。锦园众人纷纷除了素服,恢复往日衣装,却因着歇台一事,成天里只顾嗑牙撩嘴,安闲度日。虽京中禁了宴饮取乐,却不禁亲友走动。于是秦澍、明玉、何远三人,常常携一些糕点绢帛,来锦园喝茶闲聊。而那琵琶伎本就清闲无事,静下来又不免胡思乱想,念及余妃过往,惹得眼眶也红,眉角也红的。此时见众人来往热闹,论诗斗茶,倒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