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大公子闻言,暗道玉山果然所料非虚,便又正了神色,问道:
“大理寺方面,有说如何判么?”
赵亭摇了摇头,眉间泛起一丝郁色,沉声说:
“这世道,把人活活都逼成了精怪。事到如今,大理寺也不敢妄下决断,只听外头风吹Cao动,拿捏分寸。不然,那袁光为何与我透露这些?无非也是要探听个中消息罢了……”
他二人知他说的在理,心中暗道一声江河日下,却也不再多问,只寒暄了几句,又着小雀将赵亭送出门去。
那琵琶伎见赵亭走远,便问王大公子说:
“今早出门时,正见了润之、维德,可安顿好了不曾。”
王进听那二人名字,舒开眉眼,拉着他的手道:
“住在北面,我带你看看去。”
玉山由他牵着,往北边架子上取来一件狐肷裘细细替他拢了,方携着手出门。只见那琳琅阁北面处处荒芜,萧萧落木,两间平凡屋舍立在枯黄Cao甸,纵然风雨不动,却还是无缘由的生出一股凄凉。
那琵琶伎啐了一口,扯着王进的手腕问:
“浑鬼,东边恁好些亭台楼阁,怎生安排到这个地方?”
王进闻言委屈得无可不可,道:
“东边住的甚么人,不把他们生吞活剥了去?”
玉山听罢,又想起那盈珠俏着脸嗑牙花的模样,登时噎了一口,默然点了点头。那王大公子罕有将他呛住的时候,见状愈发志得意满起来,凌厉眉梢不见一点风骨。
“好了你,嘴角咧到耳边去了。”玉山横他一眼,却有几分虚张声势。
话音未落,秦润之与明维德俱迎出门来,向他二人问候。那秦小公子裹着件及踝银狐裘,袖手捧一个雕金暖炉,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俊脸。而那明维德则松松披一领石青斗篷,里面是翠蓝色满地锦夹绵袍子,冷得脸色苍白,眼角眉梢却是水红的。
秦澍将那炉子又拢了拢,高声道:
“怪冷的天,都里面坐了。”
言罢,招呼明玉也进门来谈。
如此,四人在一方清静堂前坐定。秦澍见明玉冻得眉眼通红,便将手头暖炉让与他揣,自己拿着火钳将炭盆拨旺了,又煮了四碗茶分给众人。
玉山道一声多谢,将那茶碗双手捧了,因见房中陈设简朴,又无仆役侍奉,便道:
“润之如何清贫了,竟不带些个人来使唤,倒教你自己忙里忙外?”
那秦澍闻言一笑,喝了两口热茶,道:
“本就因家中人多手杂,方搬来锦园议事。若是前呼后拥的,岂不自相矛盾?再者,我又不是做不来这些,大姑娘似的金贵甚么?”
玉山听他说“大姑娘似的”,猛然想起暮春时,锦园众人染病的情形,兀自笑得见牙不见眼,因对那秦润之说:
“你不知,眼下堂中就有个大姑娘般金贵的,让他倒杯热水也嫌凉了烫了,跌碎我十七八个好瓷杯呢!”
“哎哎哎……”王进着了慌,忙去拦他,又道:“好好的说正事,又排揎起我来了。”
“浑鬼,你还知道正事。”
玉山咬着嘴唇,笑得万紫千红颜色也无。他又拿起茶杯呷了半口,方端正神色,与那三人道:
“今早入宫见了孙仁,他与我说,此事纯粹余家作怪。其间,提到宫中道士一人,华兴宫内侍一人,恐是余家内应,我已托孙给事替我详查。又问此间经过,他道出《婵娟集》三字,我掌不住多几分计较。”
此言一出,满座嗟叹。
想当日中秋赋诗,他四人悉数在场,如何良辰好景,如何风花雪月,竟不想生出此等祸患,破灭成空。而那何子疏从前,多少煊赫得意,多少风头无两,竟也不过弹指刹那的芳华一瞬。琳琅阁前,明月依旧,老梅树依旧,却到底不是旧时人物。如此想来,众人纷纷自心底里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情,相顾无言,唯有叹息。
那琵琶伎见满座怅惘,便一舒眉眼,宽解道:
“我也知物是人非,心中难过。但诸位不妨一想,余国舅若真有通天手段,为何单拿子疏一人?恕玉山直言,在座皆名列《婵娟集》上,纵然不是主使,却也难逃连坐。我想……”
他言及此处,忽然顿了顿,见众人纷纷振作精神,遂展颜笑道:
“我想余敏未必不忌惮诸位声势,所以不敢打Cao惊蛇,妄加牵连。若他当真敢与在座一搏,又何必留我等后患无穷?”
其余三人听他分解,端的是句句在理,便纷纷点头。那一直默然无话的明维德忽放下茶盏,抬眼道:
“那如此说来,余敏也不过赌一手,你我不敢横生枝节,实际外强中干,未必如世人所言。”
“正是……可惜他这一手赌大了,只怕要赔不起。”
玉山挑眉一笑,眼中带了几分狡黠邪气。他见秦澍不解,便又与他细细详说:“自余贵妃薨逝,余家已无靠山,最多不过仗着姻亲辜澈在京中横行。再加圣上不能决断,他自以为是浑水摸鱼。却不知,水都浑了,又怎辨那双手和那条鱼呢?”
满座闻言皆笑,那王大公子又把先前赵简所言与众人说了,以及袁光之事,个中推诿详情。道纵然一时改判不得,何远眼下也并无x_ing命之忧,于是彼此都放下心来。而秦澍与明玉见他二人说完,便从身后书案上取下一叠稿纸,铺在众人眼前。
秦澍道:“我在京兆府有几位熟人,拿来了往年案宗,将与余家有关的悉数抄整出来,当真是开了眼了!”
玉山听罢,将那稿纸拈起,只见上书余家圈地围田,逼得几处家破人亡一事。再拈一张,只见是状告余家强征瑞凤捐,毒打良民一事。又拈一张,又言余仞闹市纵马,踏伤行人。最近一案,则是那卖花女悬梁自尽始末。
字字如血,触目惊心。
那叠稿纸足有半拃来高,写的是余家罪状,更是盛世末路。
玉山深吸一口,忽觉手上那几片薄纸重逾千斤,压得他良心不安。谁能知这满目烟花皇城,究竟有多少冤魂白骨,而这锦衣玉带,又究竟有多少人面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