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余敏犹自呆呆的,双膝跪在雪地里,身上一件轻薄绵衫。老斥国公见了,心中不忍,暗忖虽势如水火,但好歹彼此同朝为官一场,便命人将他搀进房内,靠着火炉取暖。
半晌,余敏那灰白发上的雪花,融作了水,点点滴滴,淌将下来。与浑浊眼泪一道,滑下腮边,堕入衣襟。老斥国公看他潦倒落魄,掌不住与他道:
“人说半百知天命,你怎越活越糊涂了呢?”
余敏听他说话,浑身僵硬,只有那赤红眼珠木然转动。半晌,方一字一顿道:
“人,心,不,足!”
老斥国公闻言,冷笑着点头,道:“我若是你,便不会放着好一派清福不享,挣这些无谓荣华。我问你,余仞死了,这满眼金碧辉煌,你又想留与何人?而说到底,你若对那不成器的儿子多加管束,也未必是今日局面……”
言及此处,那老斥国公忽然心中一动,因对他说:
“你可知,此番究竟是谁,告了你的御状?”
这话说到了余敏关心处,只见那本已如行尸走r_ou_的老人,忽然间又多了几分精神。他瞪着眼,疾道:“究竟是谁!”
“余斫。”
余敏疑是自己幻听,皱眉又问了一遍:“谁?”
“余仞的兄弟,你那小儿子,余斫。”
“王徐,你,你……哈,事已至此,你还要诓我?我那小儿子是死是活都不分明,你如何又知道了?”
老斥国公听罢,暗叹一声“无可救药”,遂与他说:
“我诓你作甚么,还是说……我称他‘玉山’,你便明白了?”
余敏听闻“玉山”二字,心下一凉,满面嘲讽顿时冰在脸上,再掀不起一丝风浪。那老斥国公见他如此,也是感慨唏嘘,却听门前来人报说:
“方才在房中抄出一大箱文稿书信,俱是买官卖官凭证。又并两大箱账本地契,恐怕也不干净。”
岂料那人话未说完,便又有人来报:
“府中东西枯井,寻出两具陈年白骨,不知是何身份。”
老斥国公闻言也骇,转身骂道:
“好一个余国舅,这世上还有甚么事是你干不得的!”
余敏听罢,心知大势已去,便也不再分辩,只闭眼流泪,恍惚已是个半死之人。如此,众人从戌时起,一连抄了四个时辰,搬出绫罗铜钱无数,光是造册用的纸张,便费了成千上百。
天蒙蒙亮时,雪还未停。
那司员冒雪站在堂中,沉声宣读所得物件,
“金佛一堂,玉观音像三尊,金玉如意十二柄,古玩软片二十箱,玛瑙玉盘八个,錾金酒杯十七对,镶金牙著二十八双,各色银碗百三十件,各色金碗八十件,金银执壶十六把……”
那余敏听着听着,脑中唱报之声竟渐渐远去,只觉耳畔有人歌道:
“也曾丹墀玉笏参王驾,
也曾锦衣貂裘醉春宵。
芙蓉曳地珠帘帐,翡翠积户玉窗寮。
却原来,都是春冰难续雪易消。
说甚么良辰美景,脂浓粉娇。
眼看着兴亡满目风雨萧。
挣一世荣华富贵,心比天高,
谁料那大梦成空竟无聊。
放悲声,唱到老!”
歌罢,他仿佛被魔魇住一般,猛一睁眼,直直向那火盆撞去。
一时噼啪乱响,火星四溅,鲜血迸了满地:
不多时,便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回(其实是一回半)嗷嗷嗷~
第39章 第卅八回
话说冬月十七日晚,老斥国公领着一队人马,奉旨查抄余府。那余敏自知避无可避,索x_ing一头碰死在了火盆之上。众人见状,又惊又骇,都是唏嘘不已。当到了清晨时分,一箱箱金银被装上马车,一列列仆役被带出府门。官兵熄了火把,将那朱漆大门用铁链封了,落下铜锁,呼哨一声,如北风席卷,将那些荣华富贵一径扫空。
白雪落在皇城内外,一片皓皓皑皑。
却说那老斥国公回了府上,横竖睡不着觉,又不愿聒噪,索x_ing在堂屋里坐着喝茶。葛氏清早起来,便见他披风半解,怔怔愣愣,脚边熏炉凉了未觉,因笑他说:“忖甚么这样出神,都忘了让人添炭?”
那老斥国公闻言,浑身一激,回过神来,抚着胸口道:
“嗳,你是没见着,余府里抄出来的东西……那些铜钱珠玉,别人瞧着稀罕,我倒未曾在意。只是那几大箱子的书信、地契,你说这面上越光鲜的,背地里怎么就越腌臜呢?”
言罢,兀自一叹,又沉声道:
“我忖着,你我是安定了,那进儿也早过了惹事的年纪。就算他真和那个甚么……甚么琵琶伎,好上一场,也不过小儿女之事。但我们那些个分家,那些个门生、同乡,他们就必定不会捅出篓子来么?到时候,牵累连坐,天子一怒,如何担当得起?”
葛氏听他说话,知他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便说:
“咱们不比别家,是世袭的侯爵,想塌也塌不倒,想走也走不脱的。如今至多不过告老归田,寻个替儿罢了,哪有真能一了百了的。再说,你若是脱开手去,少不得阿进来撑,且舍得呢?”
斥国公闻言,冷笑道:“阿进那个牛心的!要是这偌大府上扔在他手里,恐怕我九泉之下,百年之后,都要与他罗唣不休。”
葛氏听罢也笑,一叠声念“阿弥陀佛”,又道:“阿进也是,那么个没心肝的,非要看上个玲珑玻璃人。你是与玉山见得少,那孩子心思又细,嘴又甜,更难得还仗义仁慈,天底下再寻不出来的。”
“罢了罢了,再与你说,恐怕都要说出花来了……”
琳琅阁中,王进与玉山二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