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赵……赵府牧来过,要我把这东西还你,说来世再作冤家。”
盈珠闻言,脸上非笑非怒,把东西接过去了,因见玉山惴惴的,便与他道:“公子,你莫笑我薄情寡义,那与赵亭的事情,我早已放下了。他是好是歹,都与我无关。恕盈珠说句不中听的,倒是他心里惦念难忘,留着份情面,才把这一方丝帕当成了东西。如今在我眼里,给与不给,它便只是个便宜货色,经不起这样还来送去。”
那琵琶伎听罢,知她是当真放下了,遂也安下心来,又与她道几句闲话,不在话下。
又过了几日,何子疏为谢众人救命之恩,及王大公子照拂之情,在何府设下流水筵席,金杯银盏,清酒玉馔,邀众人同去吃了。席间,一连千恩万谢,只差三拜九叩,众人见了,都有些不好意思。而王进因忖着有来有往,不失礼节,便也发下拜帖,邀何远、秦澍、明玉,三日后往锦园赴会。
二十五日清晨,那王大公子起了个大早,偷偷睁开眼去,见玉山在怀中兀自睡得正甜。他那皮肤极白,映着拂晓的日光雪光,现出一段温婉风流。那双不常笑的桃花眼闭着,遮掩了狡黠清冷,倒留下如扇的睫毛,历历分明。
王进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了,从前曲江池边那第一朵芙蓉花。红白交杂,鲜艳欲滴,却偏生了一个“拒霜”的名字,又温又烈,半嗔半喜。似这琵琶伎,好将起来,直让你分不清天南地北;怒将起来,又让你少不得牵肠挂肚。他念及此处,眼前仿佛又是当年策马奔驰,袖里藏着朵芙蓉花,满心想的,却是如何讨那狐大仙的欢喜。及至隐逸会上剖白陈情,三白院中起誓立据,那些灼热的占有,柔软的低语,那些锦上添花意,雪中送炭情。一分分,一毫毫,让他患得患失,又教他顶天立地。
他从前怎就毫不知晓?
这世上有一个人,值得他蝎蝎螯螯的去疼,值得他疯疯癫癫的去爱,值得他将那脏心烂肺过去所欠下的全部柔情蜜意,都在这一个人身上偿还。
他也曾惶恐,玉山是否委屈奉承,是否朝三暮四。但当他听闻那句“周而复始”之时,便觉这此生一切,一切虚名清誉,一切荣华富贵,都恨不得顷刻间悉数交付。连同那热血肝胆,三魂七魄,为他灰飞烟灭,为他百死消磨。
而他眼中的天地众生也渐渐不同,那些与玉山一同赏过的梅花,喝过的热酒,看过的白雪,虽与旧时一样,却总觉比旧时更好。而当年盈珠大闹喜堂,摔簪断发,他从前总以为是庸人自扰,谁料竟一时恻隐难抑,甚至生出几分切切体会。
“原来,这便是爱。”
那王大公子心中,忽然腾起一声俗不可耐的感慨。但他非但不觉可笑,甚至如获至宝,感到这一生都有了去向依靠。
玉山睁眼时,便见他笑得痴痴傻傻,因而掌不住问:
“浑鬼,你是甚么毛病?”
王进却笑而不语,只翻身下床,从南面衣箱里寻出两套鲜红色的缂花绵袍来,递给那琵琶伎。玉山见状,觉他是烧坏了脑子,却又不好发作,只说:
“这又是作得甚么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成亲,且收回去罢!”
那王大公子却一本正经道:“哎哎哎,怎么又是作妖了?我忖着今天会亲友,宴宾客,拣个喜庆颜色,你倒多话了?”
“拣甚么喜庆颜色不好,非要鲜红的……”玉山怨了他句,抬眼看那缂花蜀锦簇新着,上面四季花卉,应有尽有。忖他应是新作的,便又道:“我那里多的是嫣红、茜红、海棠红,选一件穿了就好,费甚么裁剪工夫?”
王进见他不依,便又说:“裁都裁了,你好歹穿一回罢!这样,纵然它压在那箱底,也好与那些袍儿衫儿的,有个谈资。”
“瞎贫!”玉山被他说得笑了,暗忖他恐是惦念着成双成对。便也由他去了,将那袍子接过来,唤小雀与环儿伺候着穿了。王大公子在旁看着,眼里笑意不断,也不知有甚么计较。
那琵琶伎究竟未知这些,见彼此收拾停当,又想起今日秦澍等人来访,少不得提前预备,遂拉着那王大公子的手,与他一道下了楼梯。玉山又自堂内架上取来手炉围巾,因见窗纸上人影绰绰,暗道一声恢诡谲怪,更疑心是王进有所图谋,便与他道:
“你这唱的是甚么本子,快与我来分说。”
王进闻言却笑,与他携着手,将那琳琅阁锦帘打起。
只见帘外站了黑压压一片人影,俱穿着各色红衣,笑容晏晏。而众人身后,四面红罗满墙,锦绣铺地。琳琅阁外,檐角上挂着红绸绢花,垂下三尺长的璎珞宫绦。玉山见了那络子,方想起来,是前日里盈珠打的那个,一时又惊又喜,又赧又气,直推那王大公子。见王进笑得志得意满,心中窘迫更甚,跺了跺脚,转身便要回房。
王进却拉着他,道:“跑甚么,这会儿才羞见人了?”
“你,你敢编排我……”玉山气急,正要与他争辩两句,却被那王大公子打横抱起,带进人群。
小雀凑上来,抿着嘴往那琵琶伎手里递了个红锦荷包,里面满满当当的新造制钱。玉山见状,恍然大悟甚么是“串通一气”,却又无奈无法。平日里向那王大公子讨饶的种种手段,层层花样,他是宁愿一头碰死也不会在人前施展。
这厢里正天人交战,只听众人高呼一句:
“新妇子!”
那琵琶伎已骇得呆了,闻言还在脑中忖了片刻,这喊的究竟是谁。王进见他怔怔愣愣,在他耳边吹气,道:
“你还不与人发钱去,为夫又腾不开手。”
“浑鬼,没脸没皮的东西,下流无耻的小贼……”
玉山一叠声骂着那王大公子,却还是依言照做,与众人分钱。
只是恐怕再没有这样恶狠狠的新妇子了。
后来秦澍等人来访,那何子疏因是个惯擅风月的,见状已明了得七七八八,暗自与那王大公子道了声“佩服”,面上却平静如常。明玉纵然看出了端倪,忖着不好开口,直把自己折腾得煎心熬胆。唯有那秦小公子,眼大无神,看着挺明白一人儿,见了只会问:
“伯飞,我与你相识一场,何必这样见外,设下这等排场。那红绸红罗,虽说前日里圣上赏下好多,却到底也都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