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落云饮尽半碗,问:“大娘,几时了?”
大娘道:“申时过去一半了。”
不问还好,一问得知午后过半,肚腹顿觉空虚。巡查完最后几条街,拐入巷中,整队人累得席地休息。
容落云坐在一户人家门外,石阶冰凉,坐下不禁一颤。霍临风挨着他,啪嗒几声,脱下厚重的铠甲,然后身子一歪躺在阶上。
“堂堂将军,成何体统。”容落云故意道。
霍临风闭目休息,声调懒洋洋的:“有一年我受了伤,牵着小马驹逃命,跑不动了,倒在一家米铺的门口。”
容落云好奇道:“然后呢?”
霍临风说:“然后米铺老板发现了我,把我抱家里,叫老板娘给我做了一桌饭菜。”他微微眯开眼睛,“我至今记得那道烧肉,此刻想来……老子好饿啊。”
容落云噗嗤一笑,抱家里,小马驹,这厮当时还是个小少年?听闻霍临风十三岁初登战场,莫非是因为打仗受伤?
“怎叫你独自回城,军营的人呢?”他问。
霍临风说:“不是啊,我从侯府跑逃出去的。”
容落云一惊一乍:“从家里?!”他拧着身子,脏乎乎的脸上透着纳罕,还用膝盖撞对方的腿,“你不是受伤逃命吗?”
霍临风道:“我在家遭受毒打,活不成了,只好牵着马驹逃跑。”如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皮肉发紧,“当时饱受屈辱,我再也不想回去,从此准备……”
忽然止住,容落云还未问,一圈将士不知何时凑来的,纷纷好奇后情:“将军,准备做甚?闯荡江湖,浪迹天涯?”
容落云认真地瞧着,眼眸晶亮,不定想什么风流逍遥的少年将军。
岂料,霍临风竟有些扭捏,声不大地说:“准备要饭……”
那晶亮的眼眸霎时结冰,容落云蹙眉冷对,好汹涌的嫌弃。
曾经险些要饭的霍将军,连忙解释:“我那时想,要饭的话最给我爹丢人,便报复了他。城中百姓都认识我,要饭也不会太辛苦。”
合着,居然还有一番深思熟虑。容落云问:“你为何遭受毒打?”
霍临风道:“大哥送我决明剑,他说能削金断玉,我当然要试试。”于是乎,削了霍钊的金冠,断了白氏的玉簪,遭打时才知道,那两样是他爹娘的定情信物。
听罢,容落云默道,这般顽劣,怎没打死你呢。
他们言语的动静着实不小,吱呀一声,身后大门从里面打开。主人家先是一愣,见是歇脚的兵,便未发一言返回屋中。
众人面面相觑,扰民了,应该识相地离开,可是疲乏得很,又不舍得身下暖热乎的石板。犹豫着,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主人家再次露面。
夫妻俩,还有高堂与儿女,每人端着一碗热粥。“霍将军辛苦了。”主家奉上,神情包含一丝羞怯,“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军爷们喝粥暖暖身子。”
霍临风欠身接过,不经意一瞥,见其他人脸上浮现一层赧然。待主人回屋,他边喝边打量,忍不住问容落云:“怎么怪怪的?”
容落云低声道:“军爷,从前这帮子臭兵不顶事,与百姓之间互不搭理。”这为民辛劳,为兵犒劳——乃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喝罢热粥,天隐隐擦黑,说不定还有风雨。
霍临风率人离开巷子,赶至城心摩尼塔,所有将士集合禀报。
这一日辛苦,他安排众人回营或回家,自己也准备回将军府休息。摩尼塔另一边,不凡宫的弟子成群回宫,段怀恪与陆准也走了。
旁人散尽,霍临风留在塔东,容落云立在塔西。
各朝对方走几步,霍临风牵着马,问:“随我回将军府?”
容落云撑着“蝶恋花”:“我要去朝暮楼。”
霍临风只好作罢,目送容落云走远后,纵马驰骋而去。一拐上长街,远远地望见将军府大门,门口杵着个瘦条条的身影。
昨日大雨,杜铮惦记一夜,天没亮便在门口等着,足足等了一天。
奔至门口,霍临风翻身下马,朝那c.ao心的管家抬一抬下巴。杜铮赶忙跟着,老妈子般:“少爷可回来啦!厨房温着姜汤,喝一碗,当心着凉!”
霍临风说:“先沐浴。”
杜铮点头:“热水一直备着,就等少爷脱光进去。”
什么脱光……霍临风撇撇嘴,只一味地走,庭院深深,半晌才跨进主苑的门槛。行至屋前,他敏锐地扫到人影,登时快步进屋。
“谁在书房?”
杜铮道:“少爷,张唯仁回来了。”
霍临风不知喜怒:“藏着重点不说,讲那般多废话!”他将沐浴抛之脑后,径直进书房,将地毯踩得瞧不出花纹。
张唯仁恭候半日,亦是一路风霜,双手奉上颠簸千里的回信。
“辛苦了。”霍临风道,“在侯府见到侯爷的?”
张唯仁说:“回将军,在军营。”
霍临风拆开信封:“哦?蛮子挑衅而已,我爹亲自督军么。”目光落于信纸,他淡然的神情逐渐凝固。
张唯仁垂着头:“侯爷……遇袭了。”
第66章
朝暮楼清清冷冷, 清倌凭栏, 抱着琵琶拨了整日的弦,歌妓敞着房门, 咿咿呀呀唱哑了嗓子, 抚琴的, 吹箫的,凡此种种。
天晚了, 唯一登楼的男人竟只有容落云。
姑娘们好生失望, 容公子来有何用?既不偷香窃玉,也不挥金如土, 简直比得上小惮寺的出家人。这也罢了, 容公子无双俊秀, 养养眼也是好的,可今日竟那般狼狈。
琴裳先道:“公子,雨水本无色,你这是跌进了泥坑不成?”
红漪又说:“衣裳沾着香蒲, 还赤着一只脚, 活像个小叫花子。”
一言一语投来, 伴着娇笑,楼中热闹许多。容落云并非怜香惜玉的主儿,立在楼梯旁,还嘴道:“无人消遣便自弹自唱整日,比深宫里的娘娘还哀怨,眼下又来打趣我。”
姑娘们纷纷反驳:“风月场的浮萍, 怎能比作宫里头的娘娘?”
容落云笑道:“何必妄自菲薄,还不都是想汉子?”这话粗鄙得很,他上下唇一碰说得轻巧,“恁多人伙着一个皇帝,还不如你们。”
一众娇娥乐得顺气抚胸,冲容落云丢帕子、掷金钏,口中尽是笑骂。这动静引得四楼门开,容端雨踱出来,一脸淡漠地望向楼下。
容落云仰面对上,霎时间偃旗息鼓,夹起浪荡的尾巴。登阶都嫌耽搁,他踩着漆柱纵身一跃,落在四楼,和容端雨相隔三五步的距离。
“姐姐。”他乖顺地叫。
容端雨未梳头,曳着内裙转身回屋,那股子淡漠沿着裙摆遗失一地。容落云跟着,噤声不言,一副等候发落的情态。
自上回登楼,他和霍临风的事被容端雨看穿,对方便一直没再理他。白日在楼外要伞,也并非需要遮雨,实则为了试探对方的态度。
他进屋后傻站着,垂下头,当真像个惶恐的小叫花子。
容端雨坐在桌边,蹙眉都是好看的:“杵在那儿做甚,还不赶紧洗洗干净。”
容落云点点头,绕过屏风,自顾自地解衣沐浴。他脏透了,攥着香胰死命地抹,把皮肤搓得泛红才罢休。
洗了一会儿,他发觉房中安静,静得仅有水声。
“姐?”容落云忽生惴惴,带着小心打破沉默,“夜里吃什么饭?”
容端雨未答,反问道:“你今日做何事去了?”
容落云说:“暴雨过境,我率弟子在城中巡查。”
“哦?”容端雨故作惊讶,连y-in阳怪气都好听,“我开窗扔伞,怎不见你和弟子,却见你和霍临风呢?”
香胰被攥成了香泥,容落云回答:“霍临风带着兵巡查……恰好同路。”他扒着桶沿,无措地瞪着屏风上的刺绣,“今日在小蒲庄救下许多百姓,还有个老汉寻死觅活……”
容端雨轻哼一声:“你想说什么?说你们如何齐心协力,还是如何共同进退?”她始终垂着眸子,此刻轻轻一抬,针似的望向屏风,“我倒想听听,前一晚你在军营过夜,睡的谁的帐子,钻的谁的被窝?”
容落云乍然一惊,险些光溜溜地从桶中坐起。姐姐派探子查他了……他练功七日时不查,怎的去一趟军营,便赶巧地查了!
什么帐子,什么被窝,怎问得那般暧昧?
“是因为招劳力的事,我去瞧瞧。”他解释,“我原本不想去的,老四非拉我去……没错,就是老四,老四当晚也在呢!”
容端雨说:“全推到小儿身上?”
她气得将凳子踢翻:“玉良叫你去的,玉良叫你留宿,玉良若叫你和霍临风成亲,你们是否即刻就拜堂?”
容落云猛地摇头,水已经冷了,他应该出浴穿衣,可是躲在桶里没有动弹。容端雨却不饶他,从柜中取了衣裳,隔着屏风狠狠一抛。
他慌忙接住,套上便绕出来,s-hi哒哒地杵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