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吟踌躇片刻,跨入了屋中,饮罢解酒汤,含一颗蜜饯盯着桌案。管家会意,过去研墨裁纸,挑出惯用的紫毫笔。
蜜饯消磨于齿颊,甜腻腻的,陈若吟咕哝出一段调子,细听,是一阙 y- ín 词艳曲。到桌边,提笔噤声,在白宣上落下一行扭曲的字来。
写就三四句,陈若吟慨叹一声:“天家无情哪……”
管家道:“相爷,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最倚重您。”
陈若吟说:“霍钊盛时,本相唱白脸,牵制着那厮。好不容易拆了他三父子,如今恶战势弱,又让他们阖家团聚来牵制本相。”
管家问:“那霍临风归塞时,相爷怎不拦着?”
陈若吟笑道:“我如何拦?我连小酒都能饮醉呢。”他c.ao着懒洋洋的调子,“我与霍钊那老匹夫,皆是皇上的棋子罢了,谁也不能赢,谁也不能输。”
但是此番……陈若吟龙飞凤舞,写完最后一句。
“霍钊老矣,我便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盘棋本相赢定了。”
管家将信纸折好,装进信封:“相爷,霍惊海乃镇边大将军,为何要除掉的却是霍临风?”
陈若吟道:“霍钊唤他挂帅,我这人哪,见不得人出风头。”双眸闪烁着,掩着声儿,“何况这个霍临风,勾结不凡宫和三皇子,比他大哥本事多了。”
管家退开:“相爷英明,奴才去唤老八。”
片刻后,一名戴着面具的暗卫随管家过来,乃是抟魂九蟒中的老八陈实。将密函交托,陈若吟吩咐,要务必送到阿扎泰手中。
陈实领命,即刻动身去塞北。
西边廊子的暗处,容落云贴着墙,目光死死地盯着屋门。他深知应该按兵不动,待陈实上路再抢夺密函,可是陈声老贼就在房内,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吱呀一声,管家推开屋门,陈实走了出来。
陈若吟亦站起身,扶着桌案,叫夜风吹得清醒,忽然间,他说道:“并非解酒汤。”
管家疑惑看来:“相爷,您说什么?”
陈若吟垂首低嗅,酸气已然散尽,冲撞羊蹄甲气味儿的是……蘅芜香。他骤然瞠目,挥袖大喝一声:“何人夜探!”
刹那间,暗卫齐齐现身,加上老八共有六人。
抟魂九蟒的威力非同小可,但此时若逃,密函必定换个法子送出。刷啦一声,容落云抽出长剑,然而在他搏命杀出之际,一道黑影盘旋飞出。
他愕住,那人是谁?
身形、身手,来去的轻功,能判定绝非老三。
容落云隐匿暗处,那一串珍珠链还剩几颗,他便暗中相助。渐渐的,那人纵身逃走,引得暗卫追向别苑。
其余侍卫闻声赶来,刚站定,下人仓惶来报:“相爷!马厩与粮仓着火了!”
管家急道:“好端端怎会着火,定是贼人!”
余下两名暗卫率人去查探,除却一干侍卫,这一方庭院只余老八在陈若吟身边。那道黑影是谁,纵火之人又是谁?
容落云来不及细想,只知调虎离山,眼下正是难得的时机。
他纵身飞出,正落在院中。
陈若吟紫袍微荡:“装神弄鬼,何人胆大至此!”
容落云一袭白衣裳,戴着一张白无常的面具,仿佛一道月光忽现。挥剑辗转,银白闪光划破周遭,砖石爆裂,一圈侍卫尽数血溅三尺。
他迫至阶前:“陈丞相,十七年前为何害我?”
陈若吟浑身一震:“你究竟是何人?!”
容落云低吟道:“孽镜台前无好人,月皎皎,小团圆……”
……天上人间,谁堪渡冤魂。
第77章
口里低吟, 脸上一股悲戚戚的落拓, 叫白无常面具遮掩着,能听见却瞧不见。“冤魂”二字吐得极轻极轻, 像扎人的芒刺, 亦如穿心的毒针。
陈若吟一瞬间怔住, 许是酒醉未解,趔趄着, 朝东边廊子躲闪了几步, 他曳着金贵的紫袍,喃喃道:“冤魂, 谁的冤魂?”
老八陈实护在身前, 他将其狠狠推了一把, 高声喊道:“死在本相手中的冤魂不胜枚举,今日便为你送行!”
陈实就势出招,夜半前来领命,未佩剑, 便以掌作刃。容落云偏身躲过, 翻纵飞檐, 被纠缠至院中,他见识过抟魂九蟒的厉害,一人能敌,双人则威力倍增。
那黑衣人是y-in差阳错也好,是为了帮他也罢,总之已将三名暗卫引走, 以一抵三,恐怕撑不住多久。这方打斗无法隐瞒,待其余暗卫一来,休说报仇,估计连x_ing命都难以保全。
容落云一味攻击,尽出绝招,电光火石之景炸成一片。这玉砌雕阑的丞相府遭了殃,莲纹的砖石碎裂成粉齑,栏杆折断,Cao木更是霎那凋零。
陈若吟被一干侍卫护着,从东廊挪到屋门口,眼看便躲回屋中。这工夫,又有下人急忙来报,府中南花园,金木台,纳宝的灵囿阁,竟然接二连三地燃烧起火。
一切来得这般巧,陈若吟只当是容落云的同伙所为,道:“命老二老三回来,这个落了下风,那纵火之人定会来救。”
说罢,欲反身进屋,一只手扶住了门框。
容落云耳聪目明,掠至院中一隅,将石凳冲着陈若吟一脚踢飞。嘭的一声!陈若吟身前的几名侍卫被石凳砸中,血浆迸出,赤红染透陈若吟身上的紫袍。
若是寻常人,早骇得屁滚尿流,陈若吟却侧身立住,凤眼微微眯着,道:“老八,给我擒活的。”
容落云竟收剑入鞘:“不知天高地厚!”
他空出双手与陈实近身相搏,拳脚功夫难分伯仲,但八方游实在逍遥,对方根本碰不到他。
脚步声传来,定是其余暗卫到了。
一瞬息,陈实因帮手前来稍稍松懈,被一把扣住了手肘。容落云爪如银钩,登时捏烂肘间骨肉,另一手凝力为掌,用了十成功力击在陈实的胸口处。
陈实甚至来不及闷哼,心脏麻痹,肺腑绞烂,后心的脊椎骨瞬间粉碎。那般快,嘴角、双耳、鼻孔和眼角,以及隐秘的后庭,鲜血源源不断地溢出。
另三名暗卫赶来,见此情状,一时间俱为错愕。
就连容落云自己也惊了一下,他使的是凌云掌,第一次对人使,将将第六层,未想到竟这般厉害。
趁众人分神,他以鞋尖儿触地,风似的,沿着围廊飞掠,将燃着的纱灯尽数吹熄。院子陡然昏暗,恰有流云经过,连中秋圆月也一并遮住。
乌糟糟看不见丁点,秋风过,树叶响,盖住了衣袍窸窣,这时候,追寻黑衣人的三名暗卫赶来两个,老八已死,院中共抟魂九蟒之四。
那一掌过后,容落云将密函拿到,他动耳分辨,陈若吟进了屋,四名暗卫列阵屋外,全然等着他动作。
气沉丹田,顿生锁息诀。
八方游,燕羽轻,快不可追。
容落云无声、无息,犹如鬼魅绕梁,伴着秋风忽至,院中荡起一声嘶哑的低吼。一名暗卫躲闪不及,颈间s-hi热,腥得很,血脉已经被挑断。
又死一个,其余三人杀气骤增,容落云绝非狂妄之徒,深知接下来寡难敌众。他不惧生死,亦甘愿以命填仇,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恰在此时,远远地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大喊:“快走啊!快走!”
锁息诀未达第十层,撑不久,那四人齐齐冲来。容落云闪躲抵挡,于黑暗中死死盯着大屋,盯着那晃荡的雕花门。
他翻身飞逃,几乎吼破了嗓子:“陈若吟!定有一日我杀了你!”
一通走壁飞檐,容落云没尽快离开,反而在偌大的丞相府四蹿,待三名暗卫被他稍稍甩下,他迅速落入一方庭院,寻到受伤被擒的黑衣人。
一名暗卫押着黑衣人,容落云俯身冲去,缠斗数招后,探手将黑衣人搀扶住。“走!”跃上屋檐,这才携着对方奔逃而去。
黑衣人颇为精壮,容落云拖着,沁出一身汗水,逃离丞相府,寅时将过,城中的家家户户俱已黑透。
闪入枇杷巷,容落云松开手,那黑衣人沿着灰墙出溜到地上。伸手不见五指,谁也不开口,仅能闻得各自的呼吸声。
容落云暗抚胸口,确认密函完好,说:“我不知你是何人,也不知你夜探丞相府意欲何为,但今夜我要谢谢你帮忙。”
就算引开暗卫是凑巧,那两声“快走”也是实打实的提醒。
这时,黑衣人开口:“二宫主……”
容落云一愣,如此唤他,莫非是自己人?他蹲下身去,摘掉对方蒙面的布巾,试图窥见一二,黑衣人又道:“信函……怎的总被二宫主劫去。”
这声音是耳熟的,容落云惊道:“张唯仁?!”
张唯仁嘴唇微动,欲应一声,却呼出一口血来,他艰难得说不成话,容落云却嘴皮子利索道:“你怎会来长安?为何又出现在丞相府?是为了密函,还是查探旁的什么?”
待那一口血流尽,张唯仁咕哝道:“宫主,你好烦。”
暗夜里,容落云气得脸色发白,伸手扶住这汉子,一步步朝巷口走去,街上已有丞相府的侍卫巡查,在缉拿他们。
容落云只当提着一口大缸,快步疾行,终于行至集贤客栈的楼外。三层楼,轩窗敞开着,他捏紧张唯仁的衣裳:“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