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铮小心回道:“侯爷说仗还有得打,夫人便吩咐多送些。”
霍临风未置可否,冷脸坐着,一手搭着榻上小桌,短短的指甲扣住桌角,硬生生扒掉一块木头。咔嚓一声,他这冰凌柱子产生裂纹,呼一口气,绷紧的身躯彻底放松下来。
杜铮见状,绕到霍临风身后捏肩捶背,怕说错话便噤着声。半晌,一身铁骨硌红他的糙手,停下来,他去食盒里拿出一包金皮饼。
这饼平日吃不到,霍临风些微失神:“昨日是中秋,怪不得月亮那么圆。”
杜铮说:“战情紧张,城里百姓无心过节,人人都去上香祈福。”他捧着糕饼凑近些,“少爷,尝一口罢。”
霍临风拿起一块,咬一口:“好甜,是豆沙的。”
杜铮盯着那手,骨节分明,伤痕也格外清晰,手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奇怪的是,指甲和指缝沾着许多沙土。他问:“少爷,你的手……”
霍临风说:“率三十名霍家精骑进攻,连上我,还剩下一十五人。”霍家精骑训练多年,战场上能以一敌百。
那夜钦察部族突袭,开战以来,对方势强兵足,几乎没落过下风。为分散对方的兵力,战线拖长,霍临风一路杀到了蓝湖。最近一战,他率领三十霍家亲兵,酣战三日未眠,其实方才乃战胜回营。
而回来前,霍临风垂眸盯着手上的沙土:“把战死的弟兄葬在蓝湖边了,我亲手挖的坑x_u_e。”
杜铮安慰道:“少爷,别难过。”
霍临风嚼着金皮饼:“这三十人,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家寡人,我挑的。”他总说霍钊“慈不带兵”,如今轮到他自己,“我们去时,谁也未想活着回来。”
蛮子势盛,若再无一场痛快胜仗,士气则会萎靡,所以近日这一仗必须要赢,倘若全部身死,则刺激阖军将士发愤。
三十名尖子,伤亡一半,若是未胜,接着打,哪怕只剩十个、五个、一个……
杜铮到底是家仆,战场的残酷见识得少,听这几句便已红了眼眶,蹲下身,他为霍临风擦手:“少爷,您得保重自己。”
霍临风晓得,因此战场之上,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杀”,刀剑无眼,人亦断了心肠。可真到态势微弱时,也不必惋惜,战死沙场称得上死得其所。
只不过,他双亲健在,更有兄长,算不得无牵无挂。即使了却家族这一身,那烟雨江南,还有一个他放不下的人物。
他忽然笑起来:“离开西乾岭时,我去跟容落云辞行,匆忙说了几句。”
一提容落云,估摸少爷的心情能好起来,杜铮连忙接腔:“少爷,你怎么说的?”
霍临风咽下最后一口:“我说了一句大酸话。”
他说——“天地之间,我只爱过你。”其中有一个“过”字,并非从那以后便不爱了,而是做好最坏的准备,即此番战死,他这一生只爱容落云一个。
如此的话,他也没多少遗憾了。
霍临风低语道:“昨夜月圆,容落云在做什么?”
杜铮说:“二宫主做什么我不知,但二宫主一定很想念少爷。”
霍临风浅浅地笑着,昨夜浴血奋战,顾不上想念那人,今日要补上才好。战事暂休,他也该睡一觉,养养精神以待来日。
“不必伺候沐浴了。”他吩咐,“把吃食拿去分分,叫将士们都尝个甜滋味儿。”
待帐中徒留自己,霍临风仰躺在榻上,探手入怀,摸索出那条白果灰帕。他日日带着,舍不得擦汗拭血,偶尔摸出来看一眼,仅图个心安。
秋已近半,白果树的黄叶子落得厉害。
往常,容落云总将飘零的黄叶攒起来,用线穿好,挂在檐下作秋叶帘子。今夕却无法,逗留长安城,而后便要奔赴塞北。
露水清晨,容落云梳洗完毕,在桌边端详那封密函,陆准为张唯仁换药,一步三回头似的,动作一下,偷瞄容落云一眼。
他这般分心,难免失了轻重,惹得张唯仁闷哼一声。容落云未抬头,心知肚明道:“老三,你有何事?”
陆准反问:“二哥,你真要独自去塞北?”他不放心,那里正打仗,况且,路途中被抟魂九蟒追上该怎么办?
容落云说:“事关霍临风的x_ing命,甚至关乎定北军将士和塞北百姓的生死,刀山火海我也要去。”
陆准急道:“那可以给三皇子,让三皇子派人去啊!”
容落云沉默一会儿,淡淡回道:“我信不过他。”
他凝神盯着密函,老三有一句说得对,倘若途中遇见抟魂九蟒或旁的什么,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那般的话,便无人掌握陈若吟勾结阿扎泰的证据。
张唯仁亦考虑到这一点,问:“二宫主,必得寻一完全信任之人,将密函之事告知,以防不备。”
容落云点点头:“是,我会誊写一份,以防半路生出不测。”
伤口包扎好,张唯仁更衣束剑,走到窗前暗暗窥视。天还早,而街上的骁卫流动巡逻,显然是陈若吟派人追查他们。
关紧窗,张唯仁道:“向北的关卡必定也设了防,二宫主,我先向北出发,若有人追踪埋伏便可引走他们,你便安全些。”
容落云执笔一顿:“我知道你武功不凡,可那剑伤不轻,太冒险了。”
张唯仁笑道:“冒险有何惧,大不了一死。”
容落云不禁一凛,虽然他从不畏死,却依旧被对方的洒脱震慑,再动笔时忍不住暗忖,探中高手,亦将生死抛却,实在是难得。
转念一想,张唯仁武艺非凡,被霍临风招揽前,早该在江湖中闯出一番名堂。忽地,他忆起昨夜的情形,张唯仁的身姿有一种熟悉感,和霍临风一样,是“兵”的劲儿……
而那股劲儿,在昨夜之前一直藏着。
容落云轻声道:“你不止是探子,对么?”
张唯仁倚在窗边:“二宫主说笑,那我还是什么?”
容落云说:“未猜错的话,你是定北侯的人。”
张唯仁缓缓道:“为小侯爷所用那日起,我便是他的人。”稍一顿,他说得更准确些,“实则应该叫,死士。”
最后一笔结束在纸上,容落云不再多言,将两份密函装好。
张唯仁先行离开,陆准退房,驾着马车晃荡出城。容落云混迹长街人群,半柱香后,抵达一座府邸附近的旧巷之中。
府内一处庭院,白玉围栏圈着成片的旱金莲,r-u黄色,再泼洒些秋光,格外艳丽。栏杆旁,小凳有二,桌上布着一局残棋。
沈问道坐在一边,执白子,落棋后再执黑子,如此往复。
管家烹好茶端来,笑问:“老爷,中秋已过,您怎的还在自己与自己下棋?”
每一年中秋,沈问道都要摆棋来解,算起来,已坚持十七年之久。他说:“舟儿远在瀚州,我无趣,也想不出旁的乐子。”
说罢,沈问道强调:“老夫并非自己和自己博弈,只是那位朋友不在,我替他一会儿。”
管家听得懂,不敢叹息:“老爷,您何苦哪。”
沈问道笑起来:“明年中秋便不替了。”他说,掌心掂着几颗棋子,“明年哪,我只布棋局,一年布一个,待我百年归老见到他,让他一个一个地解开。”
管家说:“老爷胡言了,您身体康健,早着呢。”
又落一子,沈问道停住,扭脸望着团团簇簇的旱金莲,他x_ing子孤清,且上了年岁,竟种着这般娇艳的花。
爱子远在他乡为官,日复一日的,这太傅府邸冷寂得很。此刻瞧着这些花朵,仿佛热闹些,有股子鲜活气儿。
许久,沈问道收回目光,一边敛拾残局一边念道:“故人抛我何处觅?岁岁长,泥销骨……”
一阵秋风忽至,他厌道:“扶我回书房罢。”
绕出这一方庭院,沈问道在起风之前进了书房,房中颇为凌乱,笔墨铺排着,书籍旧典更是四处横陈。昨夜读一卷残书,沈问道落座椅中,在桌上寻那未读完的理论。
“哪儿来的宣纸。”他轻轻掀开。
白玉镇纸压着一封书信,有人来过?沈问道拿起来,望一眼屋中的其他物件儿。抽出里头的信函,有两张,一张是突厥文字,一张仅有寥寥几句。
沈问道读罢,将信函收好,起身快步走到廊中,偶一抬头,偏殿屋檐上立着一人,蒙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是何人?”沈问道压低调子,“为何交托于我?”
那人却回道:“故人已去,大人莫再感怀。”
一阵梦似的,檐上空有片片瓦,身影已经难寻。沈问道怔忪良久,那人究竟是谁,为何劝慰他那样一句话?
城外官道旁,锦缎马车停着,陆准的脑袋一垂一垂,握着缰绳打盹儿。忽地,一人走来车旁,轻轻拍他的肩。
他睁开眼:“二哥,办好了?”
容落云戴着一顶斗笠,点点头,问:“马备好了吗?”
陆准指指路对面的小馆:“备好了,还有些干粮。”他倾身挨近些,“我给骁卫塞了银子打听,丞相府有两名侍卫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