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的月,流星的泪。
在这雾迷的海洋中,
谁能引我航向黑蔷薇酿就的醉?
不错,有点诗的味道出来了。韵是押了,但是文字过于雕琢,意思也有点晦涩,杨先翎,你能不能跟我们解释一下,‘黑蔷薇酿就的醉’是什么意思?”
先翎站起来结结巴巴的说,没什么意思,只是信手乱写的。然而有一只瘦如白骨的手却举得高高的,一个咭咭如鸦噪的笑声抢着回答:“我知道!那指的是赵秀音,她一直都在暗恋赵秀音!”
仿佛有个蜂窝霎时被戳开一般,惊异的眼光和嗡嗡的低语像带刺的蜂飞涌出来,环绕着先翎,螫得她满脸绯红浑身烫热。这一热使她请了三天的病假,但是再回到学校时,只要见到别人冲着她笑,或是在她背后交头接耳,她总觉她们是在吐着舌头嘲笑她:爱女生的变态女生!她无从为自己辩护,还没等到高一下学期的结业式,就用不能适应的理由向父母坚持着,离开了这所被凤凰花烧得火红的学校,转学到另一个城市的私立高中,旧同学打来的电话或寄来的信她一概不理会,就怕它们会处处提醒她那难堪的耻辱。但是她没办法忘记赵秀音带笑望向她的眼睛,那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发现那对沉静的眼睛原来也会笑,但那笑却彻底吹垮了她飘摇不定的自信心,也使她丧失了在森林中探险的好奇和胆量,重新回到虽单调但安全的大路。
现在站在熙攘的大街上,这对眼睛再度唤起那段她早就忘掉的旧事,从窗后定定俯视着她,如同一封战帖:你还会像当年那样弃甲逃亡吗?先翎告诉自己,谁还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芝麻小事?更何况她的自动转学只是为了换个更能专心准备考大学的环境,在街上遇见了旧识,却装做没看见,这是向来心地坦荡的她所不齿的卑劣行径。于是她装备好灿烂的微笑,蹑着轻快的高跟鞋尖,推开茶馆琤琮作响的门,朝窗边的赵秀音走去。
“哎呀!赵秀音!真的是你?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只见赵秀音一脸困惑的望着她,她听见自己的笑声空洞欲坠,只得追加一枚补救的图钉:“我是杨先翎啊!你不记得了?我们高一同班…. ”就是为你写过诗又转学的那个杨先翎,她险些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但恐怕连这枚特大图钉也敲不醒赵秀音的记忆。先翎脸上的笑都僵了。
“既然你认识我,那就坐下来吧!”赵秀音的手虚虚一伸,先翎就在她对面坐下。这是怎么搞的?她应该说声抱歉认错人了,转身就走才对….但是她坐下来了,隔着许多骨瓷杯盘茶壶和一本厚重的硬皮笔记,赵秀音垂着眼在笔记上飞快的写着字,先翎只得滔滔不绝的说话,好填满她们当中冷冷的深壑。空气中飘浮着奶油和咖啡香,钢琴声从收音机中溜出来,踮脚走在厚绒地毯上。
“….真的,要不是刚好和我未婚夫来看婚纱,我平常是很少到中山北路来的….嗯,我下个月要结婚了,真是….早知道结个婚有这么多麻烦事,当初就不该糊里糊涂答应他求婚….不过,从前我们班上那些同学,大概也有不少人已经结婚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 章
“不知道。”赵秀音阖上笔记,从壶里倒出热茶,啜了一口:“我只管自己的事。”
说不上来眼前的赵秀音和十二年前有什么不同,因为从来没有机会认识她,光就从外表来看,她穿着朴素的绿条纹棉布大衬衫,头发不经心地挽在脑后,从前那份早熟忧郁的神态如同黑夜里的火炬一样耀目,如今倒像太早出现的下午月亮般,在碧空中勾勒出半透明的淡白轮廓,谁也不会费神去仰视。想必是因为她现在多经历了世事,不再像当年那么幼稚无知的缘故,先翎想着,打算结束这场干涩无味的短暂重逢,挪动一下坐姿预备找个先行告辞的藉口,鞋尖忽然在桌下踢到什么东西,发出一串钝重沉闷的碰撞声。她低头循声找去,看见地毯上散落着两只木腿,再往上一看,只见对面两只宽大的卡其裤管空荡荡地悬在椅上,不由得呆住了。
“不好意思,麻烦你帮我拣起来。”赵秀音在上头悠缓地说:“有时候天一热,我就把它们脱在一边,舒服又凉快。”
先翎把那双光滑美丽的木腿小心翼翼地靠墙立好,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赵秀音站在跳台上那双匀称的牛奶咖啡色长腿,眼泪便夺眶而出。
“五年前在美国念书,滑雪时摔断了腿,锯掉腿以后我在医院整整躺了一年。”她只用几句话简短回答了先翎含泪询问的目光,像在谈论不相干的第三者。
“为什么你老是置身事外?即使是你的腿,或者是我写的诗…. ”她忽然闭上嘴,她居然脱口说出发誓决不再提起的那件往事!但这句话却点醒了赵秀音,她再次抬眼打量先翎,脸上的漠然慢慢溶解了,她咬着笔点头微笑:
“啊!我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她的身子微微前倾,对眼前的先翎产生了兴趣:“没错,我们同班过,可是你后来转学了,对吧?她们说是因为我,真奇怪,我不记得我们有说过话。”
先翎装出惊讶的神情:“她们这么说?真好笑!”自己先笑得格格乱颤,眼泪都流了出来。眼前的赵秀音平凡了许多,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了,也没有令先翎畏怯的不可逼视的光芒,她手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饰物,又不幸缺了双腿,先翎于是产生了富人过剩的慈善心,关怀起赵秀音的生活和工作,然而只得到轻描淡写的回答。于是先翎又提起她婚礼的种种细节,期望能在赵秀音脸上看到像其他女人那样艳羡的神情,可是她的话就像空中漂渺的钢琴音乐一般,赵秀音只管用手指去摩娑她那本笔记卷皱的黑色封皮,似乎没听见。像个心不在焉的玩牌者,被一阵静默催促发牌,赵秀音这才牛头不对马嘴地接上话:
“你知道这世界的人一生中会有至少百分之四十的时间产生希望变成别人的念头吗?唔….比如说,变成大明星或什么伟大的政治人物,或甚至只是个在公园里玩沙的小孩。不过这只是个约略的平均数字,有的人仅管在调查时不说真话,却一辈子都在努力想成为自己以外的人。”
先翎以为她在嘲笑自己,那对琥珀色眼睛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望向比她身后的石竹丛更远的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 章
“是吗?我完全没想过这种可笑的念头。”
赵秀音又绽出那朵淡红的微笑,看着窗外:“坐在这里,看着街上这些来来去去的人,你找不到几张对自己满意的脸孔,他们都渴望累积像比尔盖兹那么多的财富,想拥有和美国总统一样的权势,有超级模特儿的身材,或者只是像别人一样有幸福的家庭生活。这些念头并不可笑,相反的,那是让人们得以抱着希望而生活下去并且不断进步的重要动力,但是他们所看到的往往只是外在形象,他们对自己所渴望的生活本质了解得很少,也正因为不了解,才会促使他们不计代价地去追求。我没和你多谈我的工作,这可能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我在这本笔记上记录下我观察的这些路人的表情、说话的速度和声调、姿态的个别特色,推测他们的愿望,并且挑选出最强烈想成为他人的到我的实验室去。当然,这种心理治疗法还在修正阶段,我还不能说它最终能达成一个正面的结论,但是至少这可以很容易地使他们有愿望成真的机会,使他们能适当调整对自我的认知和期望….”
因为习惯沉默,她的话说得很慢,努力寻找适当的字眼来表达,有些关键处显得浑沌不清,次序似乎也有点紊乱,先翎几次想插嘴,她却像吃水沉重的大轮船一样坚定缓慢的前行,丝毫不被挡路的舢板风帆扰乱方向。
“….当然我的实验必定要先征求实验者的同意才能进行,再者我也要先对实验者本人有初步了解,并且重要的是,实验的对象必须能认同我的理念,才有进一步合作的可能。刚刚看见你从外头走过,我就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你看来像是搞不清自己要往哪里走,又急躁地想赶到目的地,简单说,你一直都不满意自己吧?你可以到我实验室来看看,也许对你会有点帮助。”
这些话像一串埋在云雾外的朦胧钟声,听不清它的主旋律,那断续乍现的敲击有时又像风,吹开先翎心中楼阁日积月累的灰尘,吹打在她一无屏障的双眼和皮肤,刺痛微微。
“我不懂,”先翎想用笑声掩饰她的不快:“你大概弄错了,刚才我只是散步逛逛街,我对自己满意的很,我从来不想变成别人。”然而话刚说完,她脑子里就闪过方才翻看婚纱照样本时心里涌现的幻想。她赶紧改采防御位置,扬起眉毛尖酸的反问:“再说,你根本不认识我,要不是我走进来向你报上名字,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赵秀音往后一靠,悠然说:“名字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想法和你表现出来的特质,那是藏不住的。我也许忘了你的名字,但是我记得你的眼睛,不管我走到哪里你都盯着我看,不是吗?….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也不想知道,因为我讨厌那间学校和那里的人,游泳打球对我来说,是唯一能享受到一点自由的时间,可是他们老是要我去替他们拿奖牌….现在我回想起来,那时我真的有点生你的气,是了….你像是想向我要什么东西,某种我根本没法给你的东西,你们这许多双窥探的眼睛要求得太多了….”
就像忽然发现自己秘密珍藏在地下的宝物原来早就被人发掘变卖了一样,先翎惊愕之余,仍想抢回一点仅剩的碎钻:“我能向你要求什么?只不过是一个表示友谊的招呼,而你吝啬到连这个也不愿意给,就好像,好像我们全是不配向你高攀的俗物!…. ”她还看得见那只鹅黄瓶子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打着转,听见自己的牙齿忒忒颤抖着:“人和人之间最起码的善意,一点感激、一点相对的礼貌,对你来说这些就像都不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你说的对,我的确从来没在乎过这些鬼玩意。”赵秀音嘲弄地附和她:“就你所看到的有限情况来说,一点也没错。但是你想过吗,当你走在路上,身上带的钱只够搭车回家,有陌生人向你伸手要钱,他既不是乞丐,也有张可用的提款卡,甚至口袋里还有满满的钞票,你还会把身上的一点钱掏出来给他吗?”
“当然不会。”
“所以,这就是我的情况,对我来说,我负担不起太多的友谊,更何况这友谊有一个不对等的出发点,你们想认识的是自己幻想中的理想的我,而不是真正的我。我不认为,掩饰自己的感觉而去让别人满意,花时间去和不喜欢的人交朋友,对我有什么意义。我所能选择的只是做我自己。”
“这样的说法太自私了!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的话,这个社会早就完蛋了。习俗和礼仪不是为了什么人一时高兴才去遵守的,你不应该只想到自己。”
赵秀音支着脑袋,半眯着眼:“这些话听起来很耳熟,难道你不能用自己的方式说出来吗?”
先翎冷笑起来:“反正我是个俗人,讲的也都是陈腔滥调,可是很不幸,这是我唯一的说话方式。”
“你太小看自己了,你难道没有好奇心到我的时空转换夹层实验室来看看?来体验看看变成我的爱人会是什么感受,变成我的朋友是不是真和你所期望的一样,或者去试试发现你还有多少没被开发的潜质?….噢,我忘了,也许现在你一心只想着,尽快把自己套进早就被复制过无数次的生命模式里,成为一个新娘、一个母亲…. ”
先翎不能忍受这种羞辱,愤然打断:“你凭什么瞧不起别人的梦想?”
赵秀音仍然直视着她:“我并不觉得这种愿望有什么不好的,我只是想确定,这真的是你要的?还是只为了让别人羡慕、符合这个社会期待的标准?”
“这不关你的事!对不起,我不该进来打扰你的!”说着起身就要走,却又被赵秀音唤住:
“等等!我也该走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她把账单递给先翎,仰头微笑道:“就算我的话不中听,你总不会狠心拒绝一个残障人士的要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