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第 16 章
彻夜的鞭炮轰炸。油腻的年菜。发不完的红包。男人拼酒划拳。孩子追打嘻闹。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幸而婆婆去年过世了,今年他们不必挤上高速公路回老家尽义务,起初还为解除了多年重担而松了口气,然而清闲了几天,过了初二,一家老小都开始抱怨无聊。丈夫的同事老陆打电话来,邀他们一家去四兽山走走,离市区不远,既不要担心塞车和住宿问题,又兼可消除几天假期暴增的脂肪。虽然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观光胜地,总比在家看了无新意的贺岁节目好些,于是一家四口都决定参加了。但是为了准备隔天的野餐,先翎那天还是独个儿在厨房忙了大半夜。
第二天清晨,张罗早餐、赖床的孩子又让她神经质得像只拍翅乱啼的老母鸡。好容易连人带食物全塞进了丈夫的银色天王星,她才有空回味方才女儿莘莘对她衣着的嗤笑。十二岁大的孩子懂什么?光会赶时髦,以为女人要瘦巴巴的才叫好看,哪里知道为了供养她们姐弟俩的各种大小需要,她根本顾不上保持自己的美丽。刚才她穿着半旧的休闲边臃萼涑鲩T,莘莘一瞧见她,就像见了鬼似的叫嚷:妈!拜托别穿睡衣好不好?很丢脸耶!逼着她去换了几年没穿的牛仔裤,又嫌她黄上衣绿裤子和粉红球鞋搭配得难看,先翎恼火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再受女儿支使,再说这些衣鞋都是莘莘淘汰给她的,丈夫和儿子恩恩愈跟着莘莘瞎起起哄,她就愈执意不穿着一身就不出门。
最后总算成功地使爷儿三个屈服了,可惜她的胜利感太短暂,车子驶出家门前的巷子口,她就开始懊悔自己这一身号志灯似的可笑颜色,实在太匆忙了,她随手捞了衣服就穿,哪有时间照镜子?她新近又多长了些肉,快绷出裤头的肚腹从鼻尖前就瞄得见,脚上这双莘莘不要的新球鞋小了点,她只得屈着几根脚趾,因为没有出门玩的机会,也就从没给自己添购一双便鞋的预算。改天该去给自己买双新鞋,可是似乎又有点浪费,谁知道下次再出门会是多久以后的事?
将就点吧,一天忍忍也就过去了。
沿路分隔岛上栽满应景的圣诞红和日日春,平日她赶公车上下班,少有观赏市街的闲情,现在倒像是头一次看见这些塑胶花似的植物,粗看一团喜气,整齐划一的人造欢乐,看久了却令人微微生惧,仿佛那背后藏着非人性的残酷真实,她见过公园管理处队员在岛上工作,病残的早凋的全被粗暴地连根拔起,免得妨碍市容观瞻,浪费其他健康花草的养料。莘莘年轻光滑的脸庞荡漾在车窗外的后照镜里,还没出生时她就在自己体内吸收着养份,现在长得这么大了,她仍旧得克尽母亲的职责,为了让两个孩子健康快活耗尽自己所有,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们也将嫌弃她落伍难看,把她像衰草般拔出他们光鲜多彩的生活之外呢?真怪,她这才发现她前半生努力地读书做人,不过是为了像这些日日春一样使自己合于标准不被淘汰,但丈夫儿女的一句批评,年轻同事的一句玩笑,往往令她没来由的心一惊,学生时代拼命追着公车跑的紧张感总会不时再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丈夫开起车来还是狠劲十足,连抢了几个黄灯,咄咄逼人地对着前面挡路的车子闪灯按喇叭,从前她还会为了他的开车习惯吵得几乎离婚,现在她宁可省下那力气捉牢车门上的扶手系紧安全带。孩子们在后座欢呼着,就像在电脑上玩过关斩将的游戏,开车的父亲是摇杆和按钮,接受他们的指令超越这辆计程车或那辆又笨又慢的老宾士。先翎从不加入他们这类幼稚危险的竞赛,她在家里从来都是个局外人,却不得不把她的生命和时间押注下去,她注定是只赔不赚的庄家合伙人。
凡事急切不耐的态度使丈夫自觉还年轻得只有二十来岁,就如同他仍旧喜欢和酒家小姐调调情一样,全都有一个不容抗辩的理由:辛勤工作的一家之主需要偶而抒解他的压力。然而他的解压频率和升迁速度并未因此而成正比,自从他和兄弟闹意见,赌气退出家族事业,靠着老交情到现在这家电子公司至藗€冷门主任,五年过去了,比他晚半年进公司的老陆都升上了经理,他仍然坚贞地守着最初的岗位,在各种酬酢场合高声谈论他永远不会实现的公司制度改革和投资计划。一次次的争吵与失望之后,她渐渐学会不把他当一回事,过去针锋相对的夫妻关系,近年来倒成了这屋檐下即使吵吵闹闹也不失和乐的另一对姐弟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7 章
老陆一家还带了朋友江太太和她的女儿来,因为江先生在大陆做生意,回来草草过个年又赶回去开工了,陆太太和江太太是情同姐妹的老同学,顺口就邀了母女两个一同出来散散心。江太太有张猫脸,总是眯着眼睛带点冷冷的怀疑地打量一切,就连她客气微笑的时候,嘴边也像飘拂着几根不信任的胡须;她八岁的独生女小甄和母亲一点也不像,瓷白透红的肌肤配上一瓣玫瑰小嘴,额前微卷着几丝溩厣彳漘ン专吒呤o的马尾把一双黑亮的大眼末稍微微吊了上去,这孩子能让人联想起湖上的月影、歌剧咏叹调这类美得令人想落泪却又不可及的事物。她很怕生,像只胆怯的松鼠似地躲在她母亲硕壮的身子后头,羞怯地瞅着用零食和赞美引逗她的陌生人,然后高傲地转过头去,似乎对这些拙劣的手段嗤之以鼻。除了花卉缤纷的Kenzo休闲衫以外,这对母女的相似处大概就是那点拒人的矜持了。
恩恩和陆家两个精力充沛的男孩子一马当先奔上崎岖的土阶,老陆和丈夫也不耐烦女人们的嚼舌和牛步,朗声争论着年后的股市走向,很快就隐没在山壁尽处。狭窄的步道上人来人往,花花绿绿的新衣帽,四处飘散着茶叶蛋烤玉米的摊贩香,仿佛把新年的西门町也给搬到这平常幽静的荒山里了。为了给下山的人潮让出路来,先翎们只得成两路纵队前行,江太太挽着陆太太的膀子不放,先翎和莘莘落在后头。只见小甄紧扯着她母亲的衣摆,踉跄地走在凹凸泥泞的山路上,几次险些绊倒,却还像螃蟹一样固执地钳住她母亲不放。先翎看得心疼,连喊了两声江太太,提醒她当心别让孩子跌倒了。江太太闻言回头,大声呵斥小甄:
“把我衣服都拉坏了,还不放手?”
小甄委屈得嘴一瘪、眼一红,跳着脚哭叫:“你都不理人家!人家不要自己一个人走嘛!”
先翎和陆太太忙着哄她,莘莘也尽了大姐姐的善意要陪她一起玩,她全不领情,江太太竖起一对纹得过细的蓝眉毛,用尖尖长长的红指甲戳着小甄的脑门,扯开薄脆的喉咙骂:
“跟屁虫!哪天你妈死了你怎么办?!”
没想到大过年的,她这么口无遮拦。陆太太打圆场,自愿退下来让她们母女一道走,但是江太太自有一套强硬的管教政策,怕宠坏了孩子,旁人无权干涉,只得维持先前的行伍,小甄一路抽噎寻着她母亲的衣摆,像条小狗追着吊了五花肉的菜篮子跑。
越往上走,坡度愈陡,路愈窄,江太太这才不得不放开陆太太的手,独自走在前头,后面仍拴着个尾大不掉的小甄。陆太太故意落后了两步站住,等着先翎跟上来,悄声笑道:“我这老同学脾气有些古怪,你可别介意。”
“哦,不会不会。”先翎尽管好奇,也不方便多问。两人一前一后数落着丈夫子女,又从股价聊到菜价,莘莘趁机摆脱了她们,三两步就赶到前头。到后来气喘得说不上话,也顾不得观赏杂树黄崖下渐渐开展的灰蓝市景。
好容易到了半山腰一方宽敞的所在,陆太太直嚷着要休息歇凉,两人正在树荫下喝水擦汗,江太太却怒冲冲地拽着哭得满脸通红的小甄来向先翎兴师问罪:
“吴太太,你女儿刚刚差点害我们小甄跌下山去你知不知道?我就这么个宝贝女儿,万一出了事,你赔得起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8 章
先翎一頭霧水,等陸太太問明白是剛才莘莘走得太急,想超過小甄趕到前頭去,撞了她一下。先翎忙不迭地道歉,又要去找莘莘來問個清楚,江太太卻哼了一聲:「不必麻煩了,她是故意的,妳問了她也不會承認的,她八成是嫉妒我們小甄長的好,再說現在的小孩子都缺乏教養。算了,就當我倒楣吧,反正誰都容不下我們母女倆…. 」
先翎捺住一肚子氣,見陸太太向她使個眼色要她先走,她就獨自拾階繼續往山上爬,一心只想趕緊找到莘莘好問清原委,胸口就像堵著一團棉花,嘔不出來,也嚥不下去,直攻上了山頂,只見莘莘正和爸爸站在崖邊,聽老陸指點著眼前虎山的形勢。先翎氣急敗壞地抓住莘莘問:
「江媽媽說妳差點把小甄推下山去,到底怎麼搞的?」
莘莘一臉莫明其妙:「說什麼啊?我碰都沒碰到她…」
「還說沒有?小甄都給嚇得哭成那樣,待會兒妳得向江媽媽道個歉!」
莘莘跺腳喊冤:「道什麼歉?我什麼事都沒做,憑什麼說我推她?妳就只聽她說的話,也不弄清楚就罵人家…. 」說著眼淚就滾了出來。
老陸趕緊哈哈一笑:「小孩子嘛,打打鬧鬧是難免的,用不著這麼認真。」
丈夫也附和著咬文嚼字起來:「可不是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這點小事也值得吵?喂,傻瓜,別哭啦…」
他本來打算把女兒攬在懷裡安慰,然而對女兒開始發育的身體有所顧忌,只得蜻蜓點水似的把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扶在她肩頭,一面低聲斥責先翎一點沒顧到女兒的自尊心,只會和那些女人瞎磨牙。剛才江太太一席刺耳的話餘韻猶存,現在又讓丈夫責怪她不會做人,冤屈無限,又不好當著老陸和周遭一群群遊客面前發作,一肚子悶氣又無處發洩。等到陸太太們到山頂來會合時,江太太母女就像沒事人似的,顧自揀了塊遠離眾人的大石頭坐著喝水剝橘子。先翎正要開口問陸太太,陸太太卻揮手阻止她:
「哎,別再提了,剛才我好容易才把她們哄得忘了這事,倒是莘莘,受了委屈了吧?」一面在還嘟著嘴的莘莘手上撫慰地拍了拍,一面壓低聲音向她們解釋江太太這人一向不大隨和,丈夫又長年不在身邊,難免老是疑心別人要欺負孤兒寡母似的一對母女,一點小事也要鑽牛角尖,所以朋友少得可憐。
「她的話別太當真了,吳太太,她這人就是這樣,人倒是沒什麼惡意,就是太缺乏安全感。」
陸太太既然替朋友賠了不是,先翎再怎麼不痛快,也只能言不由衷地說些寬宏大量的檯面話,私下卻叮嚀莘莘千萬離那對母女遠一點,省得再招惹是非。
然而心裡總是有個疙瘩在。大家再繼續上路時,她刻意加快了腳步趕上男人們,把始終獨占著陸太太的江太太母女落在遠遠的後頭,卻老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陰陰地窺視著她。然而走了半天,先前嫌人的鞋愈來愈像兩團火似的燙腳,腳跟和腳尖就像泡水腫脹的海綿一樣,和狹小堅硬的球鞋內壁對抗推擠著,到後來每跨出一步,就像走在刀山上一樣疼痛難忍。前頭男人們的身影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後頭也還沒聽見陸太太高亢的嗓門,她索性靠著山壁,脫了鞋襪檢視自己的腳,已經紅腫得快磨破了皮,這下子可好,進退不得,又在只能靠雙腿步行的荒郊野外,這時再懊悔不該穿這雙鞋出門也沒用了,只好胡亂塞些面紙裹小腳似的墊在鞋裡。再往前走時,陸太太們早就趕過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9 章
她走得极慢,正午的烈日和脚底的水泡交相磨折,加以长久缺乏运动的腰背双腿也开始作怪,她原本是跟着一家人兴高采烈出门来,这时候身边却连个能搀她一把或听她诉诉苦的人也没有,丈夫只顾着炫耀他旺盛的体力和有后见之明的政治财经评论,孩子们一意向前追赶着未知的惊奇和欢乐,刚才陆太太纵然关心地问了她一声,却也不得不被紧抓旧日友谊的江太太绑架着往前走。许多陌生的面孔哗笑着从旁鱼贯流过,他们与她漠不关心,不过是碰巧了在此刻的狭路上相逢,错身而过也就结束了这短暂的邂逅;然而与她生命相系的家人和热情招呼的朋友,一旦没有了血缘利害和记忆做为联结,他们对她而言又和身边这些陌生人有什么分别?
她想到江太太紧守住陆太太不放的样子,她和陆太太说话时,江太太严厉眼神立即扫射过来,忽然她明白了先前对莘莘的指控原来是冲着她来的,只因为陆太太和她并肩走了一段路多说了几句话。从前念书时有些女孩子会有这种占有欲极强的亲密友谊,同进同出,不分你我,那一方温馨的小圈子就是她们所有的世界。真可笑,她不知道自己唯恐失去的朋友,在别人眼中看来不过是乌鸦紧叨不放的死老鼠,她以为自己永远守住了某些珍贵的东西,却不知道自己失去更多….但是,先翎自问,她自己的世界又能比江太太的大出多少?她同样有丈夫有儿女有个看似美满的家,但是这个家存在的时间和永恒相较,或许也和这些陌生人与她相逢的刹那一样短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