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沉目思忖片刻,喃喃道:“听之任之······”忽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沉声道:“青罗,你速速传信与璘,让他务必派人盯着永阳的一举一动!”
青罗闻此,又见皇后神情严肃,自是不敢耽搁,匆匆应声离去。
皇后心中袭来阵阵凉意,头也有些晕眩。
怎么没早些想到这一层?
陛下,你果然放不过刘家么······
除夕宫宴前,帝后需入太庙祭谒先祖。姜国太庙与乾元殿隔着玉带河,河上有一座积玉桥,桥上有积玉亭,为入庙的必经之地。积玉桥下清河泻玉,桥上白玉为栏,环抱荷塘,石桥三港,兽面衔吐。
太庙前殿殿内大梁皆为沉香木,其余的则是金丝楠木;地铺"金砖";天花板及四柱,均贴有赤金叶。殿内供奉着木制金漆的神座,帝座雕龙,后座雕风。座前陈放有供品、香案和铜炉等。东西配殿则供奉的皇族及有功之臣的神主。中殿位于前殿后,中间连着承露台。殿内正中室供高祖,其余各祖分供于各夹室,神龛之外陈列着与神牌数目相同的帝后神椅。
姜国对于皇后的祭祀,仅仅限于国君原配,继配不设神主享祭,但清欢生母温惠端敬皇后却又破了这个先例,成了姜国开国以来头一个以追封得享太庙的皇后。这样一来便有些尴尬了,难道国君原配刘皇后入庙祭祀,还得祭拜一个生前只居妾妃之位的女人吗?
王公大臣纷纷上书言此举不妥,皆道清欢生母一于社稷无功、二于子嗣无益,神主是没有资格入太庙中殿的。奈何国君执意孤行,但让正妻祭拜妾,这实在是于礼不合,故而国君作了让步,刘皇后不必拜祭萧氏,这才将此事平息下来。
祭祀大典伊始,国君与皇后皆身着玄衣纁裳的冕服,腰间皆是白玉带革带、玉钩鲽绯白大带,带为明黄丝织成,内衬红绸,带上装嵌珊瑚圆版。帝后二人所戴之冠有些不同,国君戴的是顶上是用青罗绘制龙麟图案,里面用红罗绘紫云白鹤的前后十二旒冕,皇后所戴的是九龙四凤三博鬓,饰以金龙、翠云,皆垂珠滴,上饰珠宝钿花十二。
一时庄严肃穆,但闻环佩玎珰,后宫诸妃、嫔、等内妇,皇子、皇女皆整颜敛容按着位份品级依次序列与帝后身后。
到了酉时,祭谒甫毕,宫中众人皆至乾元殿除夕宴饮。
帝后换了常服,各自入座。
“皇后今日髻上可是戴的玉镂雕丹凤纹簪?”国君觑眼瞧着身旁端坐的皇后。
皇后闻此,微微颔首,伸手抚上了自己的鬓角:“是了,想不到陛下还记得。”
国君胸中似是有什么梗着了,扫了一眼殿中融融乐乐的众人,忽有瞥见殿柱旁放着的尽数吐芬的魏紫姚黄:“今年的唐花开得倒好,不似前年。”
皇后见国君并不接自己的话,继续不动声色地说:“今年臣妾亲自叮嘱吩咐过,他们亦不敢再蠢笨了。”
国君沉吟片刻,端起面前的酒樽,手指似有些颤抖。他抬眼看着低声谈笑的众妃、皇子们,颇具一家之长威仪地笑道:“除夕宫宴,你们不要太过拘谨,这算是家宴了,只有自家人在。”
底下众人皆拿起案前的酒樽,齐声应道:“是。”
“父皇!”一声清亮略带稚嫩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皇后拿起的酒樽放至唇边,听见这声音,抬眼看了一眼,却并没有将酒饮下。
“是湛儿,来来来,到父皇跟前儿来。”国君笑逐颜开地看着张婕妤身旁的皇子湛。
“去父皇那儿,好生说话,啊。”张婕妤颇为得意,替儿子捋了捋黑狐领,又不免有些紧张,手心都有些微微发汗。
“嗯!”皇子湛尚未及冠,年仅十岁,未免言语举动带了些小孩子的稚趣。
皇后浅笑着看着蹦蹦跳跳的皇子湛,不时抬手抚摸髻上的凤簪。
“多日不见,湛儿又长高了些。”国君一只手半抱着皇子湛,一只手抚上他脑后的垂髫。
皇子湛盈盈笑了,嘴角露出了一对儿浅浅的酒窝,与他母妃张婕妤一般。
“怎么不见永阳姐姐,往年她都在父皇身边的。”
稚子小儿,无心之语,却教国君脸上的笑容一僵。张婕妤听见自己儿子说的这话,背后直冒冷汗,正不知如何圆场时,主位之上的皇后开口了。
“湛儿不记得了,你永阳姐姐是别人家的媳妇儿啦,自然要在别人家送年呐。”说着,皇后眸光容容地瞟了一眼神色僵硬的国君,低头抿了一口酒。
国君闻言,闷闷咳嗽一声,笑着对皇子湛说:“你母后说的对,湛儿是喝醉了罢,嗯?”
张婕妤松了一口气,吞了一口唾涎。
皇子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摸摸自己的前额:“原来如此,我竟不知还有这规矩。”
国君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乐了,捏着他的脸蛋儿说道:“朕的湛儿日后也要娶个媳妇儿带回来送年的。”
皇子湛尚不懂什么是“娶媳妇儿”,只是从父皇的笑脸中大约猜到这是个好事,懵懂地答道:“嗯!”
话音一落,殿中众人皆笑成一片,张婕妤见国君心情大好,随即嗔笑道:“湛儿真是不知羞。”
国君展颜一笑:“湛儿这般赤子心性,很好,此子类我,类我。”
皇后握着玉箸的手一紧,夹着的一粒松仁落在裙摆上。
张婕妤闻“类我”二字,心中喜不自胜,连手里酒樽中的琼酥酒都跟着有些颤动。
殿中众人正言笑宴饮时,忽然从殿外跑来一个气喘嘘嘘的黄门,上气不接下气地扯嗓子喊道:“杨、杨、昭仪,不,不好、不好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国君更是撇下殿中众人匆匆离去。
张婕妤气极地看着国君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尚在主位安稳端坐的皇后,兀自咬牙冷笑。
“你们且自随意,本宫随陛下去瞧瞧。”说着,皇后在青罗的搀扶下,从容地走下主位,行至张婕妤处时,略略停住,“照顾好湛儿。”说完,优雅离去。
张婕妤似闻得惊雷一阵,脑中轰然,手指都有些麻木。
“湛儿,过来。”张婕妤声音透着丝丝颤抖。
“嗯,母妃。”皇子湛快步跑到母亲跟前,扑在她的怀中。
摸着儿子温热红润的脸蛋,张婕妤渐渐回过神来,抓着儿子衣袖的手不断收紧。
作者有话要说:
☆、惘然当时
重华宫暖阁,纱幔繁复,层层垂落,宫娥、黄门皆战战兢兢垂目而立,尚有一两个宫娥端着热汤进进出出。一太医手持悬线,闭目锁眉。
“如何?”国君盘腿坐于暖阁西窗下的卧榻,右手抵着额角。
太医将手中蚕丝悬线递与一旁的医侍,两手贴额向着国君拜了一拜。
“禀陛下,昭仪现下已无大碍,腹中胎儿已经保住了。娘娘虽见了红,但幸而身体底子倒好,胎儿月份也大了,此次只是出现了小产的迹象,待微臣在娘娘平素的安胎药中加减些药材缓缓温补便可。”
“可有原因?”国君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太医微皱眉:“但就脉象上看,娘娘似乎并无大碍,只是气血稍弱。忽然腹中绞痛怕是另有原因,这还要待微臣查探了娘娘的饮食后,方能得出定论。”
“你的意思是昭仪未遵医嘱,不忌嘴?”
“只是微臣的猜测。”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国君挥了挥手,转头往藕色纱幔里望去,纱幔中人影绰绰。
“微臣告退。”
就在太医退下后,纱幔中走来端着圆月盆的两个侍女,盆中的热汤飘着丝丝血色,沿子上搭着尚在冒着热气的巾子,也染上了红色。
“启禀陛下,里头已经好了。”
国君嗅到了漂浮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揉了揉鼻子,面上露出不悦。一旁伺候的老宫人见状,对着侍女使了几个眼色,侍女低头悄声退下。
“皇后驾到——”
从除夕宴上尾随国君而来的皇后娘娘在青罗的搀扶下进了水月门,款步行至国君面前,矮身行了个礼。
“皇后怎么也过来了。”国君伸手扶了扶皇后。
皇后看着国君亲手将自己扶起来,面上不禁浮现淡淡的笑意:“臣妾到底是担心昭仪的,索性宴上还有张婕妤在。”
国君抬眼看了看皇后,见她鬓上仍簪着那支玉镂雕丹凤纹簪,又见她的裙摆处还沾了点点湿泥,身上似还带着冬夜的寒意,脸上划过一丝柔色:“来,你过来。”
皇后闻言走进,却不知国君抬手作甚。
国君一手拉过皇后,一手抬起来抚上她的鬓发:“翠翘金雀玉搔头,何处教人不可怜······梓童有心了。”
时隔多年,皇后又听见国君亲口叫自己“梓童”而非冷冰冰的“皇后”二字,一时慨然,泪意涌现,便也没有多想其他。
“陛下。”皇后声音有些颤抖。
纱幔内,躺在团纹梨木床上的人早已转醒,恰好将外面帝后二人的“柔情蜜语”尽数收进心中,没了血色的面庞愈发苍白。
“咳咳······”
国君执着皇后的手,听见帐内的咳嗽声,说道:“你去看看她吧。”
“是。”皇后应声,青罗掀起纱幔。
杨昭仪见皇后走进来,挣扎着起身行礼。
“免了这些虚礼,你好生歇着。”皇后招了招手,青罗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边。
“妾谢皇后垂怜。”
皇后望着杨昭仪掩在锦被下的肚子,笑了笑:“怎么如此不小心,还好只是虚惊一场。陛下子息单薄,平素就极为重视你这一胎,看看,今日除夕夜宴,听着你不好,生生扔下一大家子人到你这儿来了。”
杨昭仪带着愧意,两颊也浮上了绯色:“扰了众人的兴致,是妾的不是。”
“哪有什么不是的,现如今,宫中你腹中的胎儿最是紧要的,其他的都先放一边。”皇后瞧了瞧纱幔外,国君仍旧坐在那儿,转头微笑地对杨昭仪说:“看来,陛下要亲自来瞧瞧你才方才安心,本宫也有些微醉,先行回宫了,你好生养着。”
“恭送皇后娘娘。”
拜别了国君,皇后带着青罗离开了重华宫,乘着凤舆回宫时,路过太液池。
“停下。”
青罗示意抬舆的宫人停在太液池畔:“娘娘这是······”
“醒醒酒。”说着,皇后撩起珠帘,在青罗的搀扶下出了凤舆,“你们在远处候着就行。”
随侍的宫人闻令退至太液池远处。
夜幕垂垂,静谧夜空中泛着几点星光,冬日的夜色蒙着层层寒纱,太液池的残荷衰柳隐在夜色中,隐约绰然,教人瞧不真切。
“本宫还没成为这后宫之主时,曾与陛下泛舟与太液池上。荷香浮动,清风柔柔,当时年少,何其无忧。他就那样负手玉立于船头,清冷隽永,睥睨尘世,举手投足皆是一股浑然的威仪尊贵,这太液池的醉柳、香荷竟成了陪衬,陪衬呐······”皇后扶着青罗的手,缓步行与太液池畔。
深沉幽净的一池寒水,瑟瑟散着冷意,浸透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