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守抬起眼睑,道:“小郎君有气节,但枯守城中也不是办法。难道你能退兵?”
元棠被问得尴尬,只能垂头说:“没有。”
孙太守一脸了然。
元棠又说:“可是您也无法保证狄人一定会放过百姓。您主持守城这么多天,狄人耗时耗力,难道就不记恨您。弧思翰并非善类,他曾在商华涧斩我大夏将士数千人。若是他真的记恨在心,恐怕孙氏一族在他手下也难立足。”
元棠这番话,完全是连唬带扯掰,一边说还一边观察孙太守,见他脸色慢慢变得凝重,知道自己扯对了。
孙太守看着元棠,眼里有些赏识,更多的是无奈。好像在说这小子话是一套套的,可惜也就是个只会说的而已。
元棠的确也只能说说,微微垂下眼。
旁边一个声音帮腔道:“小将军说的没错。况且开城门降了,狄人也未见得会相信使君投降。到时候城门一开,狄人骑兵长驱直入,多少人也不够杀的。”
这声音极突兀,屋子里三人都一愣。
袁德先反应过来,低喝:“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
孙太守却道:“阿从,你怎么在这?”
那人一身普通武卒打扮,坦然朝袁德行了个礼,道:“方才参军要小的扶小将军走,小将军并未让小的退下。”
元棠这才想起来,这人昨夜在城楼上拉他躲坠石,早上又扶他从城墙上下来。他一早上都有些浑浑噩噩的,拉着人家的手没放,进屋也没让人走。
袁德和孙太守回来时各怀心思,不一会儿又吵了起来,没太在意屋里杵着另一个人。袁德大概把人当成昨日照顾元棠的小卒,因而没理会。
元棠说:“他昨晚救过我,德叔别为难他。”
孙太守也说:“这是阿从,琚城府的武吏。之前守城立过功,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不敢当,不敢当。”
阿从说着直起身。他的声线略有些低哑,说话时倒干脆明快,没想到人却极其不修边幅。拉碴胡子几乎占了他半张脸,垂散的鬓发与胡子缠作一团,还粘着碎Cao屑。他的额头和面颊都是灰土,面部黑灰糊成一团,唯有一双招子精亮。
他身上的衣服也又皱又破,衣襟和库管被灰尘染得失去本色,肘部打着补丁。
元棠被阿从的样子震了一下,阿从却对元棠露出个笑脸,黑黢黢的胡须间,那口整齐森百的牙齿格外瞩目。
袁德倒是见惯了兵营里的糙汉子,没什么奇怪。
阿从站起来,元棠才发现他比袁德还高些,要不是刚才他站在暗处,三人绝不会忽略屋里还有这么一个大活人。
孙太守忧心忡忡道:“我回府衙召集人手,先将将军过世的消息告知百姓,也总好过满城流言动摇人心。”
他不再坚持开门投降,袁德也松了口气:“有劳使君,也请使君务必向城中百姓传达我等誓死守城的决心。”
孙太守听他说誓死守城,眼中多了一丝悲凉。虽然无奈,还是点点头。
一边的阿从却说:“如此,怕也只能保一时而已。”
主将没了,敌军未退,城中百姓只会越来越绝望,将士们可以誓死守城,孙太守也可以誓死守城,久而久之,却难绝百姓弃城而逃的心。
城中若是乱起来,不用敌军进攻,城也会破。
孙太守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说:“我与袁参军本想尽快布防,再徐徐图退敌之策,被狄人这么一搅,先机尽失,当真人算不如天算。”
阿从说:“固城坚守也只是内耗而已。狄人虽然故意放消息搅乱我城中军民,终究不知琚城内究竟怎样,不然昨晚也不会大费周章来试探。”
袁德犹疑道:“出城迎战也不是不可,本来便是要战的,我等必定要为将军报仇。”
说到迎战,元棠是很心虚的,但此刻他却隐隐有些念头。
元棠下意识望向念头的来源,忽而觉得这个名叫阿从的青年不简单。
阿从感到他的目光,又露出一个笑容。脸上邋遢得模糊,笑起来倒明朗。
阿从应和着袁德的话:“正是。参军与战士们同仇敌忾,定能为将军报仇,狄人要灭我军民士气,却不知如此更激我夏人血x_ing,困而死战,锐锋难挡。再说,也不只狄人能使计……”
阿从一双眼睛清明异常,不知是否因为窗外光线折s_h_è ,元棠竟然在阿从转身侃侃而谈时,看到他瞳仁里一闪而过的一丝金光。
元棠感到惊异,同时,那个蠢蠢欲动的念头破土而出。
“诈降!”元棠说。
孙太守和袁德都望向元棠。
袁德目光闪烁不定,而后变得越来越亮,说:“对,小将军说得是,此刻若向狄人诈降……正是最好时机!”
孙太守枯瘦的脸上焕发光彩,欣喜若狂:“对对,诈降,先前怎么没想到!”
阿从退了半步,朝元棠抱拳躬身,道:“小将军英明神武。”
元棠在心里咆哮:我不是,我没有!
分明是阿从用话引他说出来的,此刻阿从却只默默低头。元棠更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孙太守立刻让人到府衙把亲信叫来,袁德也让人去请军中各幢主,诈降要抓住时机也要周密布置,众人都不敢马虎。
袁德比孙太守多些心眼,审视着阿从,传信的人回来后,袁德才移开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攻这个出场,有没有很惊艳
第3章 诈降
诈降两个字说出来简单,具体怎么诈,元棠还是很没底。
他没底,袁德却有。
袁德随袁将军征战四方,本来就是个会打仗的。昨日将军去世,袁德大受打击,也有些乱了方寸,若在平时,他也未必想不出退敌的对策。
经过一天沉淀,袁德恢复冷静,又因怀着为袁将军报仇的信念,他更以百倍精力投入备战。
短短半日,袁德已聚拢士气,将诈降的各步骤分派到军中。
孙太守还是按照原来的设想,向城中百姓宣布袁将军身故的消息,并加以安抚,诈降的事,只有孙太守的亲信掾属知道。
果然,消息一出,城中百姓陷入恐慌,不少人聚集在府衙或是城门附近,孙太守派人将他们遣散,袁德则加强了城门防守。
如此虚虚实实,城内气氛空前紧张,百姓大都躲在家中,行人几乎绝迹。
袁德和孙太守着急将士、文武吏议事,元棠基本c-h-a不上嘴,袁德随时让元棠旁听,偶尔还会问一两句元棠的意见,元棠说不出个所以然,袁德帮他圆过去,而后还是会问。
元棠看得出来,袁德以袁将军的托孤人自居,真心实意要扶持小主人。元棠也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当这个小将军。
傍晚,天边残阳如血,城门击鼓报时,苍凉的鼓声回荡在城墙上空。白天孙太守已通知百姓天黑后不准再出门,整座城静悄悄的,鼓声像把重锤,一下又一下碾压着这座小城。
袁德与孙太守在天黑最后一次召集众人商量。
计划再周密,也不见得万无一失,何况战场上刀剑无眼。
元棠的自保能力几乎为零,说不紧张是假的。
袁德交代完,坐在孙太守右边的阿从忽然起身朝袁德下拜,自请加入军队的诈降的计划。
袁德略犹豫了一会儿便同意了,把阿从编入一位卢姓校尉的队伍中。
卢校尉拍着阿从肩膀大笑,夸他有志气。
将领们虽肃整,眼中却透露着跃跃欲试。对他们而言,迎战退敌总比困顿自守强。
元棠很佩服这种的豪气。
阿从回头,见元棠又愣愣盯着人瞧,又笑了。
这回只是微笑,元棠无法从那张黑乎乎的脸看出太多表情,只知道阿从眼里有些安慰的意思。
没有安慰还好,让阿从这么一安慰,元棠瞬间觉得自己那些贪生怕死的念头都让人看出来了,和铁骨铮铮的将士们相比,和孙太守以及琚城文武吏相比,和阿从相比,他都显得窝囊透了。
元棠怕小命不保,怕上战场杀敌,但元棠也是要面子的。
他立刻板起脸,头转向另一边。
太阳下山后,袁德与孙太守带众人到袁将军灵前祭拜,然后各自散去。
元棠与袁德留下守灵。
或许因为紧张过度已经变得麻木,此时元棠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静静给袁将军上香,看着烟火发呆。
岗哨换了一轮,元棠劝袁德先去休息。袁德还要上阵杀敌,需要保存体力。元棠自己在战场上是发挥不了太大作用的,熬一熬没什么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