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玄手背至小臂有长长一段青黑淤青,手心更是被打得轻微发肿,轻轻一触便疼得往回缩——当然,大部分是装出来的,毕竟手心的戒尺打痕都好几天了,而手背的更是大半是王鄞用稀释了的固墨小心涂抹上去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下汝怀是真火了,虽然不怎么亲,但毕竟是血脉相连,见着孩子伤痛,心中自然是紧张极了。
陈嫀亦是不解,转头望向青竹。
青竹看一眼庚玄的手腕,忙解释道:“皇上莫要怪罪,确实是庚玄皇子不听话。且皇后娘娘有令,叫奴婢好好管教皇子,奴婢望皇子成才心切,这才用戒尺打了几下。自然是轻轻的,可不知怎的……”青竹望着那面目可怖的青紫淤血亦是疑惑极了——明明昨天看时,已经淡得没什么颜色了。
“你这贱婢,算什么东西,别以为做过太后身边的人,就能无法无天,敢动手打皇子?你不要命了?!”汝怀怒斥道,“上次那事朕还没算完账,这下是要爬到顶上来了?要是不教训教训你,朕这皇帝算是白当了!”
话已至此,陈嫀亦不敢多言,只上来抚着汝怀起伏的胸口:“贱婢,本宫不过叫你关注皇子起居,何时让你教训皇子了?还不赶紧跪下请罪!”
青竹二话不说,赶忙跪下,直愣愣地盯着庚玄手上的伤痕:“皇上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只会奴婢瞧着这伤痕古怪,不知皇子能否凑近些看?”
庚玄心下明白,若是被其发现,自己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吸了吸鼻子,放下袖子,往汝怀身后缩。
“贱婢!你看你把皇子吓成什么样了,还敢狡辩?来人,贱婢青竹竹板四十,罚去浣衣局苦役三年!”汝怀一手牵着庚玄的手,一手指着青竹道。
“是。”连常年一挥拂尘,身后几个小太监便拖了青竹要出去。
“皇后娘娘救救奴婢!救救奴婢!”青竹自然望着背着身子的陈嫀哭喊着。
只是此刻陈嫀亦是自身难保,哪还有什么精力应付这么多,只闭着眼,叹口气罢了。
“皇上且慢。”王鄞的声音从后殿传来。
汝怀一抬手,拖着青竹的太监们立刻停了下来,众人皆转身望向王鄞。
看到王鄞含笑的眼神,略略扫过青竹,仿佛饱含着嘲讽一般。青竹登时明白过来,这是被算计了!果真不能离开这女人半步,简直蛇蝎心肠啊!青竹此时是又悔又恨,只能咬着牙盯着王鄞。
“昭妃怎的也在凤禧宫?”汝怀领着抹眼泪的庚玄走近,好奇地看向王鄞手中,“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王鄞从容作个揖:“回皇上,臣妾方才在宣明阁陪伴皇子。听到皇上来了,便准备过来,岂料经过账房,却发现几个内务局的在窃窃私语些什么,臣妾听得怪异,便进去看了看。这几个奴才见到臣妾便吓得不成样子,臣妾更是奇怪,便随手翻了翻账本,才知其中大有文章。这便是臣妾拿来于皇上的账本。”说着,王鄞便将手中两本厚厚账本交给了汝怀,顺道似笑非笑地望了陈嫀与青竹一眼。
陈嫀此时是如遭五雷轰顶,她目光如霜地转身盯着青竹,青竹亦是茫然极了,那账房是自己亲手锁上的,更不可能有什么内务局的人了,且账目都妥善放在壁画后的暗格内,这怎么可能被她拿到手?
的确,那什么人啊话的都是王鄞随便编的,只是这账本却是真金火炼的。
汝怀沉着气,随手翻了几页,上头记载着这些时日凤禧宫钱财流入,更有变卖许多珍贵珠宝,家具的收入,且还记着一拨拨流出——分别流入不同部门,更有许多作坊,店铺。自然,这些皆是归属于陈宰相名下。
“这是凤禧宫的账簿?”汝怀脸色极难看地举着账本,盯着陈嫀。
陈嫀此刻早已明白过来这一切,她不怒反笑:“昭妃,你好歹毒的心!皇上,这摆明了就是陷害,这一系列的事,都是昭妃设计来陷害臣妾的!臣妾对皇上,可是一片忠心,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看了许久戏的虞天熙终于起身,笑嘻嘻地站到汝怀身侧,看了看账本:“皇上还没说这账本是怎么回事,娘娘怎么就知道是大逆不道之事了?指不定账本毫无问题,是昭妃看错了呢?可见娘娘你心中自是明白的。”
“你……”陈嫀一时无言以对。
“怪不得你总在朕耳边抱怨内务局没钱,原来都落到外头去了,自然是没钱了。”汝怀背着手绕着一跪一站的主仆两人走一圈,语气极为阴冷,“你还有何话说?”
陈嫀登时红了眼眶,声声切切地拉着汝怀衣袖:“皇上,你不相信臣妾吗?臣妾在你身边十年了啊整整十年了,皇上你怎能不相信臣妾呢?”
汝怀气得一摔袖子,陈嫀便应势倒退几步。
“是啊,你这种人竟在朕身边十年了!朕的性命没坏在你手上,真是谢天谢地!”汝怀握着账簿,对皇后道,“你是太后的表亲,朕要敬你几分,因此暂时动不了你,但这事没完。”说着,他便再不听解释,负手快步出了门。
“皇后陈氏扰乱后宫秩序,以不为人知的目的敛财,导致宫中运转不周。特暂且禁足凤禧宫,剥除一切权力,六宫事宜由昭妃代为处理。”
☆、第八十章 虞贵人想要害你?
陈皇后一事一石千浪,汝怀本就对其极为不满,循着账本的茬口难得打起精神好好调查一番,终寻得流出资金的源头。
然而陈宰相势力极大,一时半会难以动摇,且必然早已得知消息,将财务尽数掩藏好了。只好装着样子,调了亲兵进陈府搜索一番,本是装着样子意思意思,没先到,这么随便一翻,竟在独立衣橱中搜到一件灿灿夺目的黄马褂。
不消片刻,这黄马褂便送到了汝怀手中。这下好了,太后亦傻了眼,只能叹口气,拂袖而去,再也不管这码子破事了。
消息传到人烟萧索的凤禧宫,陈嫀目瞪口呆地跌坐在椅子上:“爹疯了吗?怎么可能去做这等事……”转而一想,又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定是遭了诬陷,诬陷啊!”
说着,陈嫀是又哭又笑,她跌跌撞撞走下高阶,目中布着不少血丝,金簪垂落,鬓发散乱些许。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陈家竟败在此等小人手中!”
见此情景,几个宫女皆惶惶然退出殿堂,心道皇后失心疯了。
三日后,宰相府邸被彻查,终究搜索出一部分宫中传出的珍稀珠宝首饰,亦在內窖存了几千两官银,其壮观程度,堪比黎国国库,当日前去搜查的侍卫们一个个见着,眼睛都快发直了。
其后,追查与宰相有关的各家店铺账房,一箩筐揪出十来家,皆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
当然,依照汝怀的脾气,要细细追究是不可能的,然而就算没有追查完全,仅凭这些,宰相亦是轻而易举能被革职的。
不久,圣诏便下来了。
宰相陈氏密谋造反,扰乱朝纲,以不正当手段敛财数千两。念其劳苦功高,赐鸩酒一杯,满门抄斩。其女陈嫀贬入冷宫,生死由天。陈氏名下皇子庚玄归昭妃所有。
圣旨一下,满宫皆惊。
“娘娘!好消息好消息!皇后被打入冷宫了,不多时,庚玄皇子就将被领到娘娘身边了!”贻川像只喜鹊一般一溜烟窜进来,满脸高兴,又冲槐桑道,“你这死人脸办事倒也利索,这黄马褂一事一出,宰相就是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王鄞仿佛如梦初醒,僵直着脖子转身看了她一眼,才微微笑了笑。
“娘娘,这是怎么了?”贻川大惑不解地望了眼槐桑。
槐桑白她一眼,径直过去,勾着贻川脖子,便带着把她一同拎出了重旸宫,在她耳边轻声恐吓道:“乱说什么,净瞎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我偷了放去陈府的?再废话小心我打你!”
重旸宫原主丧期已满,而碧沁阁地方太小,显然极为不合身份。因而一日前,王鄞便知会汝怀,领着宫人搬入了重旸宫。
原以为见着那些属于祁无雪的东西能让自己好过些,只是没料到,睹物思人,这心情反倒是更为失落。
这空荡荡的殿堂,恰如空落的心情。少了一个人,便如平白多一个缺口,不痛,却丝丝地灌入冷风,却又无法密布,叫自己真真手足无措。
重旸宫后边的桃林叶子掉的所剩无几了,扳指算来,已是将近一年。那时低眉桃夭间,人面胜花三分娇。
王鄞恍惚心动,原来那时你便对我有意,只是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王鄞立在苍茫桃树林之下,望着嶙峋枝头——待到来年春意浓,桃花漫,不知你是否还会与我在花间石上共笑语嫣然。
一年之期近半,还有一月半便是除夕年末,瞧这天色,大抵是要落雪罢。
王鄞搓了搓被风吹得冰凉的手,放至唇边哈了口气,转身回殿。恰时,一粒细碎雪子掉落土间。
这年冬日,雪落得极早,虽不大,却白茫茫覆了尘世污垢。是谓瑞雪兆丰年,是个极好的兆头。
初雪那日沅灵山的道士终究还是被汝怀请着到宫中,在雪里舞了一番,道台幡旗桃木剑样样不缺,壮观得很,引得不光妃嫔,宫女太监围得里外皆三圈,热闹非凡。法事之后宫中人心便安抚许多,不过王鄞却明白,这些装神弄鬼的道士不过受祁无雪所托,继续哄骗着汝怀罢了。
庚玄来了重旸宫便没少闹腾,尤其是王鄞并不如陈嫀一般苛刻,只由着庚玄,因而这孩子便更是从心所欲。不过幸好,庚玄只不过压抑久了,一时放肆之后便自觉收了心,他又是极喜欢且敬重王鄞的,因而王鄞一个眼神便能叫其乖乖听少傅的话。
这日,王鄞正捧着热茶坐在榻上看书,俄而脖颈酸痛,便抬头望了窗外。只见苍茫雪地中有一行人前来,织锦绒袍翻滚,身材纤长瘦削,竟是许久不见的东方白。
“这天寒地冻的,姐姐怎么有空过来?”王鄞放下书,即刻起身,将东方白迎进殿门。
“今早雪停了,我瞧着外头干干净净,还未经人踩踏,心里高兴却没个人说,想来想去只好来你这了。”东方白双颊冻得发红,却掩不住眸中亮光——她一向心如止水,其实竟是孩童心态,见着落雪便高兴坏了。
王鄞笑着挽了东方白的手,沉闷许久的心亦活泛起来,转头对贻川道:“贻川,重新沏壶茶来,要烫一些。”
贻川挂了东方白的袍子,便应声退下了。
“如今皇后已倒,从前为难你父亲的宰相亦失势,你可谓大仇得报,又有皇子在侧,真是可喜可贺。”东方白笑着对王鄞说。
王鄞点点头:“是啊,爹爹娘亲若泉下有知,也算宽慰了。今年变数真大,可谓天翻地覆,年初刚出肃玉殿之时,又怎会想到会有这般变化。”
东方白压低声音,道:“瞧你这模样,似是犹有心事。莫不是为了重旸宫那已故的贵妃?”
王鄞嗔怪看她一眼:“姐姐胡说什么。我只是有些感慨世事罢了。”
东方白自然是不信的,笑着抚上王鄞小臂:“罢了,许多事情你心中有数便好。如今太后遭了那般打击之后,更是醉心于佛不可自拔了,这些天呆在皇礼寺,连宫都甚少回。”
“那么你呢?今后可有什么打算?”王鄞问道。
“我能有什么打算?清心寡欲无甚不好,就这么青灯古佛,抄抄经书,听听诵经,倒也自在清闲。佛经中许多话还是极有道理的,若要尽数参破,我可是有的一番事做了。”
王鄞揶揄:“待你参破,想必已是黄袍大师了。我只劝你带发修行,到时候别剪了头发,叫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东方白笑着作势要打王鄞,屋内尽是一片乐融融。
贻川端着茶上来,王鄞亲自给两人面前瓷杯斟满。白雾袅娜升腾,霎时一阵馥郁清香笼罩,又有窗外洗目之白,叫人无端心情畅快。
东方白品一口幽碧清茶:“好香的茶,入口微苦,回味却是浓厚的。只是……”说着,东方白微微皱了眉。